中国古代天文学家的内斗史
作者：宋燕
历法在中国科技史上是个很奇葩的存在，说它是科技吧，从没有一种科技得到过如此高规格的重视，上升到国家命运的范畴；说它是政治吧，一般的士大夫还真玩不了。
中国历史上一共产生过102部历法，有好多部的背后都有一大堆家破人亡的故事。争斗都由技术问题而起，而最后的走向，全变成了政治问题。
用生命反对的人
西汉时期，汉武帝下诏征聘天下天文学家制定新的历法，引起了一场民科与专家的争斗。
汉武帝采用了民间科学家落下闳的方案，颁布实施了《太初历》，之后想升落下闳的官，落下闳坚辞不授，回老家做了一名隐士。历史证明他这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从《太初历》颁布开始，关于它的反对就没停过。最早的反对先锋就是司马迁本人，他不仅公开反对太初历，还利用职权，在自己治下的《史记》里对这个重大的立法变动只轻描淡写地记载了一句话。
反对太初历最厉害的是26年之后，汉昭帝时期的太史令张寿王。汉昭帝元凤三年正月，有人发现泰山有块石头自己竖了起来，在它上面的树林中，枯死的柳树重新长出了树叶，树叶上弯弯曲曲的虫蚀痕迹看上去像是“公孙病已立”几个字。这种事在古人眼中就是异象，张寿王立即上书，称“历者天地之大纪，上帝所为，传黄帝调律历，汉元以来用之．今阴阳不调，宜更历之过也”。也就是说，这都是太初历惹的祸！
昭帝是不信的，他让主历使者鲜于妄人去谴责张寿王，让他别胡说八道，张寿王不服。昭帝再命鲜于妄人与丞相、御史大夫、大将军、右将军史各一人组成一个专家评测团，花了5年时间在上林清台测验，比较了十一家历法的疏密。考核结果，张寿王历最疏远。接着又进行了一年较验，《太初历》结果最密，得第一；张寿王治的《黄帝调历》，结果最差。铁的事实也没能说服张寿王，他不说自己的好了，改找太初历的差，找到了一个瑕疵，说太初历“乱世”。折腾了这么久，昭帝实在有点烦了，他给张寿王治了个“诵不详之辞，作祆言欲乱制度，不道”的罪名关了起来，以令其闭嘴。可固执的张寿王还是不服，宁死也要反对到底，最后终于是用生命结束了这场争斗。
用一生正名
隋朝快建立的时候，隋文帝打算“以符命曜于天下”，好给自己改朝换代制造一些舆论氛围，于是向全社会公开征召有识之士，打造一部历法。当时有好几个有识之士出现，其中就有担任过北齐历官的刘孝孙、著名天文学家刘焯、刘晖，还有一个道士张宾。
隋文帝采用了张宾的《开皇历》，不是因为它有多好，而是因为张宾说隋文帝“有帝王之运”。自然科学工作者刘孝孙和刘焯出来反对，提出了很多很自然科学的道理，却被文帝认为“非毁天历，率意迂怪”和“妄相扶证，惑乱时人”，赶出了京城。刘晖就比较识时务，迅速抱住张宾的大腿，而为皇帝宠信。
若干年后，张宾去世。刘孝孙又来到京城，重提当年历书之争。他本以为张宾死了没人巧言令色，却没想还有个刘晖在，刘晖扣压了奏章，把刘孝孙搁在司天监中“累年不调，寓宿观台”。刘孝孙苦于自己的意见不能上达，一气之下用车子推了一口棺材，抱着他的历书在皇宫门前大哭，终于引起隋文帝的注意，并命人经过实测比较后再决定是否改历。经实测证明，刘孝孙的历法和参与实测的另一部张胄玄的历法，都比《开皇历》优越。
水落终于石出，云开终于雾散。刘孝孙爆发了多年的积愤，提出先斩刘晖，再议改历，这种不厚道的态度激怒了隋文帝，他暂停了改历之议。
不久后，刘孝孙去世。这时，几次日食的推算错误让隋文帝下决心重订历法，他这回让张胄玄、袁充等人负责，当年同被赶出京城的刘焯此时再度出山，他在刘孝孙历法的基础上，增损改进，献上了《七曜新术》，这次反对他的是张胄玄了。
从最初兴致勃勃参加历法海选到这时，已经过去将近20年了，刘焯从一个40岁的文化人变成了一个老者。近20年的光阴并没有增加他的实力，他被发配充军，几年后再得以回京城，以花甲之年上书新皇帝隋炀帝，犹在要求与张胄玄辩论来争高下。他得到机会了，辩论了，赢了，但由于袁充等人的阻挠，他的历法终于还是被搁置了。两个刘姓自然科学家，就这样抱憾终生。
用两代人等清白
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历法之争持续了两个朝代，经历了3个皇帝，涉及了好几国人。这就是明末清初的传教士修历事件。
明末崇祯时，朝廷要修历，命徐光启主持。徐是个开明的知识分子，同时是个基督徒，他召集耶稣会士汤若望等人一起参与，制定了《崇祯历书》，还没等弄完，明就亡了。
清军入关后，汤若望降清，崇祯历书更名为《时宪历》颁布实施，汤若望因此任钦天监监正。这引起了守旧派的反感。
1657年，革职回回科官员吴明烜首先发难，两次上书言汤若望推算舛谬，徽州人杨光先起而响应。他先后写了一堆东西攻击汤若望等人“暗窃正朔之权以予西洋”，起到最大作用的是《请诛邪教疏》，说汤若望等人历法只写200年，是暗示大清国祚不久。这话戳痛了当时执政的鳌拜等人的内心，他派礼部将汤若望下狱审讯，汤的助手、教徒等一大群人都被收监，其中有5人很快被斩首。汤若望虽被免死，但因年纪太大又突发中风，第二年就死在狱中。
历法案还导致了一场宗教迫害，全国范围内大批教徒被抓，教士被圈禁。完全不懂天文学的杨光先因为敢于做斗士而被升任钦天监监正，他提出一个口号“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
直到康熙清除了鳌拜集团亲政后，重新组织了一次历法现场测验。杨光先代表的旧法与汤若望的助手南怀仁代表的新法分别测量日影、星象，杨光先都差之甚远，南怀仁则分毫不差。至此，康熙终于还了耶稣会士们一个清白，以诬妄罪革除杨光先职务，并给汤若望平反。杨光先于一年后病死。
清初历法案，几乎是清末很多教案的预演。二百年后，更多的“杨光先”跳出来捍卫哪怕错了的中华传统，迫害打击域外科学。可惜，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一个开明的康熙来主持公道，中国的大门只能是被大炮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