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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斌先《操守》中篇小说专号

小说写了三十年,三十年还在泥泞跋涉中,其间滋味只有自己清楚罢了。

前年的秋天,树叶开始飘落的时候,抑制不住有些伤感,那些伤感来自文学,也来自生活的本身,我从县里的一个部门调到市级文联,感到诸多不适应,其中最为主要的就是舍弃一种熟悉,去重新构建新的生活,自然有些寂寥。记得那个秋天还有整个冬天,我一直走在一条河的边沿,常常一个人走着,灯光斑斓了河,流动的波纹,摇碎了灯光,也摇碎了一种映照还有凄惶的心情。那时候就常常想,人这一辈子,究竟有多少时间是为自己活着?三十年,鸡零狗碎,都在跟文学较劲,虽说没有大的成就,期间历程还是值得说道的。

我1986年开始发表豆腐块,可以把文学创作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模仿写作,发表了一大批小小说、散文作品,引起一些关注;第二个阶段,成长时期,大概在2000年前,写出一些中短篇小说,并在不少文学期刊得以发表,也出版了三部长篇纪实文学,文学创作得到提高;第三个阶段,突破阶段。应该是2007年至今,连续发表四十多部中篇小说,持续较劲,也是小说创作丰收的阶段。我的小说题材领域,可以分为三大类型,新乡土文学、基层官员行走的姿态,还有小人物的人文情怀,我一直按照这三个熟悉的领域,开挖自己的东西。

三十年写来,关于文学创作,最大的感想莫过于,第一,文学创作得有毅力。一曝十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肯定走不远的。其次,得不停丰富自己。生活元素怎么转化成文学元素,需要不停读书和思考。再次,得修身做人。文学的高度也是做人的高度,人做不好,境界上不去,小说的格局肯定不行。最后一点,就是小说语言的功力。这一点看似无足轻重,实际非常重要,写到最后,能不能有自己的标识度,可能就是语言了。

我写作的路径是绝对现实主义倾向,有人说,我的小说的文本意义较小,语言差距蛮大,这些都是事实,但是坚持自我,不停写作,才是克服这些缺点的最好办法,我天资不高,加上文学先天养分不足,让我知道笨鸟先飞的道路,怀着对文学的敬意还有永不服输的精神,直到到五十多点,还想飞得更远。

——陈斌先:与文学较劲的三十年

女儿很烦小昭,小昭不知道为啥。跟女儿说话,女儿都是带搭不理的。老师说青春期,孩子有些叛逆,之后就会好的。小昭只能那么想。谁知道女儿有天回来说,爸爸不在家,你得像个好女人。小昭脸一下红了,不知道怎么解释,想抱住女儿,女儿不让,收拾东西,说,今后不会回来了,想到那些就会感到恶心。

女儿跟她一样刚强,小小年纪说到做到。小昭反复搓手,说,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女儿不听,女儿走了。

……小昭慌了,知道女儿大了,心事重了,于是问女儿要朱三电话,说,你给你爸打电话,让他回来,你问问他,是不是他伤害了我?

女儿不打电话,冷冰冰地说,你没有事情,我就看书了,你不想看我也行,反正你心里早没有我了。

小昭想不明白女儿怎么会突然间冷漠起来,她根本不懂当娘的辛苦,还满肚抱怨。小昭心里苦水泛滥,直往心头翻,最后就捂住心口,蹲在地上。

——陈斌先《操守》

一阵风把城市吹乱了。天空中电缆上下弹跳,仿佛随时都要挣脱杆子的束缚,弄出更加惊悚的火花;汽车如抱头鼠窜的人,声声喇叭,拼命扭动着身姿,晃动在街上;男男女女从悠然、急切、散淡等等神情中回过神,蓦然坠入恐慌,那些广告牌、空中标语,还有店面上的招牌,噼里啪啦,好像随时就要砸向某处,或者飞落在某人的头上。小昭正在生火,又是扇子又是鼓风机,一捆柴还没有点着煤球,就被不期而至的大风吹灭了。小昭看看外面狂风大作,拍拍手,又捋捋蓬乱的头发,才知道往屋内躲,想,这天咋了?

大风来得毫无征兆,就像平静的大海被不知名的力量掀起了巨浪,层层挤来,最后拍打到石头上,惊涛裂岸。风掠过城市的上空,穿行在城市的细微处,满街咣咣当当、稀里哗啦的声响,一浪高过一浪。小昭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不敢睁眼,抱着头,蹲在一张餐桌旁,仿佛她一动弹,大风就会活生生刮走她似的。小昭不知道向谁求助,几次掏出手机,最后那声响,让她彻底放弃了求助的想法,想,都咋的啦?

听不到声响的时候,小昭抬起头来,大风并没有带来雨,晚霞依然明朗,小昭急忙走到外面,除了满眼混乱不堪的景象外,并没有出现大的灾难,街道还在,楼房还在,那些密密麻麻蜘蛛网般的电线也在,只是户外雨棚早被刮折,散落一地。小昭有些茫然,呆站了会儿,才想起回屋找细绳绑住雨棚折断的部位,想,老天也抽筋,好好的,发什么飙?

小昭镇定了情绪,重新开始生火,干柴没有被大风吓到,很快蹿出火苗,接着燃烧起几块煤球,整个炉子就热气腾腾起来,里面的卤汤也冒出热气。天不太冷,秋天的末梢,那些热气捯饬出一些城市的烟火气,小昭重新梳理了头发,才扯开嗓子问隔壁的老杜,刚才怎么回事?

老杜不是很老,大家都喊老杜,小昭也那么喊,老杜说,你问谁?天的事情嘛。老杜心情不好,几张条桌被刮翻,断了腿,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好,马上就要天黑了,眼看影响到生意,说话没有好声气。

小昭理解老杜的心情,看看自己的桌子还在屋里,庆幸没有赶时间搬出去,否则一样难逃劫难。庆幸之余,零零碎碎拿出卤煮好的猪耳朵、鸡鸭鹅,还有猪蹄、猪头肉、豆干等等易于卤制的东西后,靠在案板上用手机搜新闻,看看网上怎么说这次突然而来的大风。网上还没有动静,她的生意也没有动静。不知道何时开始,县城把幸福路改成了邵南路,说是纪念一个唐朝隐士董邵南,韩愈有《送董邵南游河北序》的名作,说及董邵南拒绝官场,甘愿隐居。县里为了挖掘历史文化名人,就把好端端的路名改了。于是顺口溜随之而至,什么邵南路宽又宽,两边都是卤菜摊;邵南路长又长,两边都是灾民房,等等,结果一个纪念大儒的路变成了鱼龙混杂、小商小贩满地窜的脏乱路。

小昭在邵南路租下门面摆起卤菜摊有一两个年头了,生意不好也不坏,夏天里,那些爱喝啤酒爱吃熟食的常客,晚上基本都泡在卤菜摊上,到了冬天卤菜生意不大好,小昭也随大溜儿,做些火锅、热炒啥的。没有服务员,一切都是自己操办,成本不高,只是门面租金不低,忙忙碌碌,够糊弄日子。

小昭几天都没有看到那个人,那个人总是很晚才来,来了坐在屋内靠窗户的那张光亮的条桌上,要猪耳朵、鹅翅膀、卤素拼和时令菜蔬小炒,四碟菜上齐后,也不说话,开了啤酒,独自慢斟细酌,整个过程,极为安静。小昭记得那个人的眉毛很浓密,像墨笔画上的,嚼咬卤菜时,脸上有几块肌肉坨坨也随之鼓动起来,有些生动。还有他喝啤酒的样子,不像有着生猛身材的人,而是浅浅地抿一口,再抿一口,行为特别矜持,矜持得类似做作。有食客见到那个人的样子喜欢窃窃私语,说那个人装,那个人听到了,也不搭理,一脸恬静。

小昭想,那个人肯定没有做作的意思,看得出他的矜持就像他身上的某个物件那么妥帖自然,不像刻意为之。

吃完那些卤菜,那个人还会仔细擦完手和嘴,慢腾腾走到银台结账,每次找零,他都不要,丢在桌上,然后离开,消失在小昭的视线里。

很多天,那个人都没有来,可能天气冷了,或者其他原因。小昭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莫名地惦记起那个人,一个卤菜摊,天天人来人往,需要挂记的人不多,譬如那帮打临工的人,每晚劳作结束,都会聚在一起,坐在外面,喝五吆六,夏天里,兴致来了,也会光着膀子,成捆喝啤酒,喝高了,喊小昭加菜,或者陪着说话。小昭每次都是微笑着,有时候也会淡淡说,少喝点,啤酒也是酒。那些人听到小昭那样劝说,越发起劲,还会张牙舞爪,在小昭身上拍来拍去,小昭依然微笑,知道他们寻开心。

还有一些人群,譬如一帮写诗作画的,喜欢找情绪,隔三岔五到小昭摊上,要几碟卤菜,基本轮流坐庄,你请我,我请你,说些稀奇古怪的话题,什么太监阉割文化成就不了道德完整,妓女教会男人如何找妈,物质异化了精神品质,等等。有个诗人,喝多了就会哭,趴在条桌上,哭得十分伤心,那群人也不劝阻,由着他哭,他哭结束了,就会坐直身板,开始说胡话。小昭听不懂,就认为那个诗人说胡话,其中一位解释说,那叫诗歌。小昭不懂诗歌,上学时候读过李白、杜甫、陆游的诗,起码意思能懂,说胡话的那些激情字语,小昭半句都听不明白。小昭不懂这群人,但懂得尊重,知道他们不容易,每次放在电子秤上多出的那点,都不拿出,剁巴剁巴,给了他们。那群人不知道,只知道小昭卤菜味道好,还便宜。所以选择吃卤菜喝啤酒的时候,总到小昭这里。

还有很多散客,都是拖家带眷的,他们讨口福,尝尝鲜,凡是这群人,都是不太常来,偶尔来后,也是极为挑剔,问及卫生,打探是否放上大烟葫芦之类的。大烟葫芦就是罂粟果子,据说卤菜卤制过程中,总会放上几个,不但卤菜香,常吃的人还会上瘾,隔段时间不吃,就会想起那口。小昭跟别人一样,也是放大烟葫芦的,人家放四颗,她最多放两个,有人问起,断然不会承认的,说没有放那家什,怎么能放那玩意儿呢?时间久了,大家都说小昭卤菜没有放大烟葫芦,是真正的好卤菜。小昭赢得好名声就偷笑,想,幸亏放得少,否则担不起好名声呢。

人来人往,小昭记住不同人群,可是一直记不住某个人的特征,说来也怪,她独独记住那个一直不太说话,十分安静和矜持的男人。可是那个人一直不同她说话,来来往往,都是结账时的几句话。那个人话音醇厚,说的不是当地话,是普通话,小县城没有人说普通话,那个人说得字正腔圆。小昭想方设法笑着跟那个人搭讪,希望他能多说几句,那个人话极少,问什么答什么,否则基本不答话,结完账,看看小昭,笑笑,然后慢慢离开,消失在人流里。

每次他走后,小昭都有些惆怅,那个人干吗的?不是当地人,怎么爱吃她的卤菜?

大风的晚上生意不好,大家的好心情仿佛都被大风刮走了,打临工的那些没有来,那帮写诗作画的也没有来,天冷了,散客基本不会光顾,生意冷清,小昭就很难受,拿眼瞄老杜。老杜拼了几张桌子,门前也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影,不像小昭的条桌上,还有几个人呢。

没有人也不能收摊,摊子基本摆到凌晨两三点,收摊关门后小昭还要洗洗刷刷,忙妥了,才能睡觉。基本也是迷糊一会儿后,手机闹钟一响,腾地跃起,上菜市场买菜,担心晚了买不到新鲜的,也买不到便宜的。吃过午饭,小昭才能好好休息一场,接着起床忙碌晚上营生。

生活成了规律,就十分乏味,小昭常常抱怨家里的那个。家里的男人叫朱三,前些年跟人一起出去打工,之前春节还回来,态度蛮好的,过了几年变了,打工打着没有了人影,听说跟邻村的一个外出打工的寡妇住在了一起。小昭知道了想找朱三闹的,可是想想,孩子才上初中,闹来闹去,影响孩子成长,小昭想,不捅破这层纸,也叫日子,起码女儿还有个完整的家。从此,小昭不想打听朱三的消息,打来电话也不记在心上。逢年过节,朱三爱回就回,不回也罢。大家没有想到小昭的脾气那么好,都是些要死要命的事情,到了小昭这里就风平浪静了。也有人说,小昭难受都在心里,否则不会离开村庄的。

小昭的心思大家猜不准,实际上小昭怕村里那些说道,影响到孩子的情绪,就一个人跑到县城学制作卤菜,学成后租下门面开了小昭卤菜馆。开卤菜摊子,人来人往,小昭怕耽误女儿学习,让女儿上寄宿制学校。双休日女儿回来,也会帮小昭一些忙,那时候小昭心情特别好,想,没有你朱三日子一样灿烂。

每次生意不好的时候,小昭就会着急,不是她非要着急,门面租金着急,一年两万四千的租金,还有税收啥的,见天不进账几百元,日子就会亏空的。

看着生意不好,小昭心神不宁的,就想那些常客都去了哪里,怎么一场大风,把人都刮没影儿了呢?街上行人也少了起来,邵南路不偏也不居中,属于不温不火的路段,平时车水马龙的,人也不会少,一场大风,就把大家的闲情刮跑了?小昭揣摩生意清淡的原因,就有些焦急不安,于是看老杜、老常家。老杜和老常在小昭隔壁开卤菜摊,都大差不差的,也没有人光顾,暗里对比,焦躁情绪稍微有些舒缓,就坚定地靠在店面口,想,不相信等不到客人。

临近十来点的时候,那帮打临工的终于来了,他们很狼狈,个个灰头土脸的。小昭老远就喊,你们怎么才来呢?累坏了吧。

那帮人坐下,要小昭泡茶,小昭脆生生答应着。那帮人说,老样子,今晚顺带做盆红烧土公鸡,哥儿几个好好喝几杯。

小昭还是微笑答应着。送上茶,就剁卤菜,三下五除二,弄好这些后,开了鼓风机,急火炒鸡块,然后倒上酱油,放上作料,关了鼓风机,用文火熬炖。小昭很娴熟地做完这些,就靠近条桌,主动跟那帮人说话,问,怎么才来?一个人说,大风,奶奶的大风,把工地的脚手架刮倒了,还好,没有死伤人。另一个人说,平白无故,哪儿来的风,你看看闹的。另一个说,老板真是抠门儿,这么晚了,一顿饭都不管。另一个说,得得得,多少活,多少钱,他管你饭,你还拿钱不?边说,边开啤酒。天有些凉,不知道谁提议,把啤酒煨煨。啤酒按说不能煨着喝,客人提出,小昭只能照办,但是她不会放在炉子上煨,而是把啤酒倒进一个大铁壶里,然后放在热水里温着,等啤酒温热了就送到桌上,说趁热喝,随手再在卤菜上浇上一些热卤汤,极为自然地说,喝吧,也可以喝点白酒的。

那帮人今天情绪不好,不想开玩笑,也没有打趣小昭,等大家面红耳热的时候,始终没有说上几句喜悄话,然后草草结束走了。

小昭感到有些失落,不知道那些人怎么啦?一场大风,让他们突然变了似的。那些人走了,小昭依然陷入焦躁等待之中,她想,看来今天晚上不会再来人了,不到时辰,又不甘心收摊,做生意讲究一个等字,就像钓鱼,你知道鱼儿什么时候上钩?等待让小昭十分煎熬,看着路灯影子以为是谁来了,看到行人,总要目送很远,连飞驰而过的汽车,也以为它会戛然停下,走出几个人来。等待也让她发困,克服的最好办法,是用手机上网。小昭买了一个小米手机,店里安上了WiFi,上网不费流量,小昭最喜欢看的资讯都是奇谈怪论,谁谁被“双规”,哪个明星走光、湿身、离婚,看得多了,感到气短,就会上淘宝看衣服,只有那些衣服百看不厌,让小昭能够安定下来。没有时间上街,看中的衣服,网上也会买上几件,时尚还便宜,上街买菜的时段,小昭就会穿上网上买来的衣服,惹得菜市场很多女人追问哪儿买的。

小昭无精打采等到快到十二点想关门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个人看起来很憔悴,但是依然保持了很好的矜持。那个人说,还是老四样,就是好这一口,弄些白酒,有些冷了。

小昭百般惦记的那个人终于露面了,她笑着答应,然后想问那个人去了哪儿,看到那个人并没有说话的欲望,她也沉默起来。那时候风儿不大,但是确实冷了,小昭问,要不要把门掩上?那个人说,算了。小昭不知道说些啥好,赶忙弄菜。那个人半天才说,风儿那么大,以为你会关门呢。小昭有些不知所措,想说刮大风那会儿的心情,可是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说起,傻呆呆看着那个人,刀蹭在手上,流出了鲜血,赶忙跑到室内拿出创可贴贴上,深深呼吸几口气,又开始切菜。那个人不说话了,也在看手机,小昭把卤菜送上时,那个人说,怎么不聘个服务员呢?一个人蛮辛苦的。

小昭的鼻子酸酸的,想流泪,只是那些说不清楚的感受都被小昭逼退了,流露在脸上的全是微笑,她笑嘻嘻说,小本生意,一个人行的。

那个人又不说话了,安静喝酒,今天喝的是白酒,不太贵的那种。那个人好像不太能喝白的,喝一口皱下眉头,又皱一下。小昭看着那个人喝酒的样子,心里也是随之紧缩一下又紧缩一下。

一小杯白酒,那个人分几口喝完,整个过程都不太享受,当他终于喝完一小盅的时候,小昭紧蹙的心才舒缓下来,慢悠悠说出一直想问的话,怎么每次都是一个人呀?

那个人笑笑,然后岔开话题,问,生意好吗?

小昭没有回答,也笑笑,那个人看小昭笑得不自然,多问了一句,你家的人呢?

小昭不知道怎么回答,说起来话长,只好打趣说,走了。走了是极为简约的词,内涵特别丰富,外出打工也叫走了,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叫走了,至于一时不好回答的话题,也都用“走了”打发了之。那个人听到小昭那么说,就不再问什么,依然喝酒吃菜。

小昭就问,你怎么每次都来这么晚?是不是这个时候才有时间吃饭?

那个人笑笑,也用极为简短的话作为回答,习惯了。

小昭不能再问什么,想“习惯了”透出啥意思呢?小昭不能打探,只能笑笑,看着那个人吃饭。没有其他人,那个人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你也一起喝点?小昭急忙摇头,那个人不再深劝,突然加快了喝酒节奏,二两的瓶装,最后那点一口喝下后才说,你的卤菜真好。

小昭有些感动,那个人说的可能都是真话,她在乎那个人的评价,忙乱中说,难得你夸奖,实际我早记住你了呢。

那个人很警觉,不知道小昭记住他什么,看了看小昭。小昭说,你叫什么名字?能互相留个电话吗?以后要来吃饭,可以提前说下,我好给你准备呢。

那个人想了想,说,也是,于是留下电话。说名字时,那个人顿一下,说,你就记个“夜宵人”,或者叫“好一口”也行。看来那个人蛮幽默的,实际小昭知道人家不想说真名字,也不问,笑笑说,我就记个“好一口”,好记。

那个人就笑笑,说,行,“好一口”,是好记哦。然后掏钱结账,小昭一定要少收那个零头,那个人说什么也不肯,最后还是以那个人的规矩,找零的丢在桌上,然后慢慢走向大街,走向更远的深处。

小昭有些失落,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很多行为显出一些特别,怎么就不愿意多说几句话呢?好在她要到那个人的电话号码了,有了联系方式,不怕找不到他。莫名其妙猜想一个人,心跳有些加速,拿手试试额头,有些烫,独自扑哧笑了,连续拍打好多次脸颊,才压抑住那份躁动。这才走出门,向老杜、老常的卤菜摊张望。老杜、老常早都关了门,街上基本没有了行人,小昭回身关了店门,还在想,那个人为什么叫我记下“好一口”这个名字呢?好一口卤菜、啤酒?“好一口”是个什么意思呢?只是小昭那会儿脸不发烫了,还感到有些浅浅的幸福呢。

小昭有个相好的,小昭断然不会跟人说的,也不会承认。相好的是个官,什么官,小昭分不清,相好的很多事情小昭说不清,每次见面的感觉也说不清。相好的偶尔也给她点钱,或者购物卡,小昭每次都推辞,相好的坚持着,小昭就很感动。没有谁轻易给过她钱,过去当姑娘的时候,爹娘只给男孩子钱,不给她,爹娘说,女孩子家,不花钱,买什么找你娘。当了朱三女人,朱三也不给她钱,朱三说,女人要钱干吗?钱是孩子的、家的,难道你还要自己的私房钱?朱三喝醉了还会说,家是他朱三的,不是小昭的。朱三那么绕,她不懂,都是家里人,怎么能把她跟家分割彻底呢?

小昭不知道朱三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抠下来的几个钱,想到朱三说的话,忍住不花,攒着给家,给女儿。她用钱,靠自己养猪、养鸡、种田,她想自己能干,不为钱折腰。

相好的叫桂河,认识桂河就在拖家带眷的那群人中,桂河看起来很温善,不问小昭很多话,一次他吃完饭,要了小昭的电话,说,有电话好提前约餐。

小昭很乐意留电话给吃客的,有了电话,那些人想起卤菜或许就会再来,生意嘛,靠的就是人气。桂河要去电话不久,发了短信,不是订餐,而是说,你的卤菜真好。

小昭回复谢谢夸奖的时候,桂河就发很多问候的话,小昭有些感动。面对那些问候,小昭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会说些客套话。

很长时间吧,大概两个多月,信息来信息去的,小昭说生意难做,也说一些家常,归纳起来都是些散散淡淡的话。那些散淡的话养护了小昭的心情,起码有个人不时说些好听的或者体贴的,怎么说,都是暖心的。之后,小昭有些离不开那些信息,时不时拿出手机,瞅了又瞅,见到信息后,生意再忙,也会回复。

有段时间,桂河突然不发信息了,好像人间蒸发似的,对信息的依赖就像吸食了某种上瘾的东西,消失之后,脚疼腿酸胳膊麻。小昭有些受不了,白天夜里都无精打采的,憋不住便主动发信息问询,桂河还是不回复。

小昭心里很委屈,买完菜趁桂河上班的时候,打去电话,问桂河怎么回事?

桂河说,这段时间忙,没有想到你还记住我了。

小昭嗓子哽哽的,说,你是不是没有想到一个卖卤菜的会打你电话?小昭那么说,不是自卑,小昭没有自卑过,小昭就是感到心里不好受,想,再忙,也是可以发信息的,看来,桂河不是真的暖心人。

小昭挂了电话,眼睛涩涩的,像翻江倒海似的,怎么揉,那点酸涩都走不了,就坐在地上择菜,收拾那些鸡鸭鹅还有猪蹄、猪耳朵上的毛,尽量不想桂河。

挨到中午时分,桂河突然来了。小昭没有想到桂河会来,桂河怎么会无声无息地来了呢?小昭傻了般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脸憋得通红。

桂河很自然,笑嘻嘻说,我想跟你说话。

小昭回过神说,那我做好吃的,边吃边聊。

桂河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有些惆怅的样子。

小昭不知道桂河遇到什么麻烦事情,不敢问。桂河发现了小昭的疑问,解释说,工作上的事情,没有啥。

小昭说,忘记不开心的,今天我们喝酒说话,我想我也会喝酒,只是没有机会,今天你陪我喝几杯。桂河说好。

小昭就做菜,桂河把门关了,桂河不想让熟悉的人看到他。桂河那么做,小昭心里就发慌。最后菜做好了,吃菜喝酒,半醉时分,小昭隐藏在内心的慌张表现成哆嗦,桂河伸手拍拍,小昭一下子就瘫软了,桂河扶住,正好脸贴到脸了,小昭就主动亲起桂河。桂河没有想到小昭那么主动,急忙把小昭往楼上那层抱,小昭也不说话,软塌塌钩住桂河脖子,头埋在桂河怀里。

做完了活动,小昭头脑清醒了。小昭捋捋头发问,你说,怎么会看上我一个卖卤菜的?

桂河说,卖卤菜咋了?难道你看不到自己长得漂亮?

小昭说,我漂亮?三四十了,还漂亮?

桂河说,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漂亮?

小昭很少照镜子了,朱三走了,没心情打扮自己,桂河那么说,她就认真看看自己,一看脸又红了,扣上镜子说,老了。

桂河换一种口吻说,很多人看不出你的漂亮,就像深山里的野菜,很多人不知道她的价值。

小昭说,有你这么比较的吗?

桂河嘿嘿笑,然后对着满屋的卤菜气味说,你用的都是真料,鸡也是土的好吃,你就是笨老母鸡,没有受到污染呢。

小昭连忙揪住桂河的鼻子,拍打桂河胳膊说,坏死了,接着再次嗲嗲说,有你这么比较的吗?小昭这才发现,桂河鼻头上有老人斑了,看起来桂河光鲜瓷亮的,近看,知道桂河有了岁数,不好深问。倒是桂河发现什么,叹口气说,老了,头发都是染的,能偷口吃的,不错啦。

小昭不喜欢桂河那么说话。小昭嬉笑说,不要这么说嘛,谁偷谁还不一定呢!

那个中午小昭一直感到很甜美,桂河也说甜美,连说话的口气都是甜甜的。小昭没有感到亏欠谁,桂河也说没有,小昭说不对,你家的对你那么好,你是亏欠了的。

桂河说,有些事情说不清,还是不说的好。

小昭就靠在桂河的胳膊弯里,琢磨桂河的话,不知道桂河有什么说不清的,想,还有什么事情说不清呢?又想,桂河说老婆爱他,他就不该找她,找了就算亏欠。朱三变心了,算不上亏欠。怎么能说不清呢?桂河看小昭发呆,就拍拍小昭的头,说想啥呢?

小昭不说话,叹口气说,说不清的事情,今后不提就是。

桂河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桂河走了,小昭也不知道桂河当什么官,看样子不是什么大官,大官浓眉大眼、印堂发亮,桂河小鼻子小眼,额头还很窄平。小昭有些难过,感到阳光有些毛刺刺的,想,怎么能轻易跟他上床!是不是早想学坏了?还是离开朱三太久了?要不怎么能这么随意?起码不该这么快的,连桂河干啥的都不知道,太唐突了呢。接着又担心自己是不是进了圈套,桂河使劲撩拨,而后故意不搭理,让她糊涂起来进入他的怀抱?男人的把戏太多,尤其城里男人。小昭零散想到这些,有些责怪自己,就想找人说话。看到老杜开门,就主动找老杜闲扯。老杜那天心情不错,听说忙里偷闲,打了几圈麻将,赢了钱。老杜说,一个卤菜摊子捆死人了,没有本事的男人,才守一个烂菜摊子,可惜我家的不像你。老杜高兴就东一句西一句说话,小昭知道老杜正经话都在肚里,不会放在嘴上,那么说,都是打趣,没有看到老杜想过谁,老杜对老婆的好都是看得见的,老婆只管账,小手养得白白的。每天看到小昭忙,他老婆就说,小昭呀,找个男人疼,比自己辛苦好多啦。

小昭不喜欢老杜女人,那个女人看起来比老杜小很多,会嗲,老杜就被她的嗲劲勾住了。

小昭说老杜,你看你家的女人,都成妖精了。

老杜说,显嫩,没有办法,实际都是差不多岁数,再说是个男人谁不稀罕妖精呢?老杜说到老婆就有些成就感,老婆年轻离不开养护,心情是主要的,自己忍受多少苦,才养护出老婆的好心情。老杜常常说,男人天生就是受苦的,再苦再累,不能亏欠女人。

小昭听到老杜那么说,自然会想到朱三,就有些想流泪。

今天老杜开玩笑,感慨说怎么找不到小昭这样的女人的趣话,也不是真的,那是老杜赢钱后心情好。小昭还知道,生意人玩的都是嘴上活,不能当真,老杜、老常暗里喜欢跟自己较劲,怎么会对自己好呢?小昭就是那么想来着。

小昭那天特别想说话,想问问男人都是啥心思。小昭不敢明里问,故意拐弯抹角说,世上事情都能说得清楚的,听人说,就有说不清楚的事呢。

老杜不知道小昭想说啥,想了想说,肯定有说不清楚的,譬如人,谁能说得清楚?

小昭不说话了,呵呵笑着,然后忙自己的事情了。是呀,自己干吗要问老杜?跟桂河说的话,不能问老杜的。

之后,桂河常来。桂河都是中午来的居多,那时候桂河好跟家里撒谎,说在外面吃饭,那个时段小昭卤菜馆旁边的老杜和老常都没有上摊,他们是城里人,到点了,才来开门,所以那时街上闲眼也少。小昭是从农村来的,租了门面,不能再租住处,不划算,就在门面的小半层上搭个铺,反正那些牲口死尸味、卤菜味,小昭早习惯了。

桂河来了不太多说话,吃完饭,就上搭铺,陪小昭做该做的,之后迷糊一会儿,然后就急急走了,偶尔丢下一些钱和购物卡,说,这些算是心意。

小昭不想要那些东西,要了,感到不对劲。桂河解释说,心意,谁让你能看得起我呢?桂河说的心意,感动了小昭,人家有心意,说明真心,怎么能拒绝人家的真心呢?只是小昭收到多少钱和卡,就会比着那些钱给桂河买东西,她给桂河买过T恤衫、衬衫、皮带,都是最贵的那种,每次桂河都很感动。桂河说,小昭跟别人不一样,自己没有看错人。

小昭说,但愿我也没有看错人。

后来桂河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小昭不知道桂河又忙什么了。小昭想,桂河不该没有时间的,过去再忙都会来的,是不是自己太黏了,弄得桂河老说腰疼,不敢来了?想想也不像,现在电话信息都很少了,小昭有些伤感。那伤感就像一声咳嗽一声呻吟一声叹息一般扼守住小昭所有的感觉,她会坐在桌子旁,看着车水马龙,一看半天;也会在剁切卤菜的时候突然停止,捂住自己的心口;大多数的时候,就是午休的那段时光,她会睁大眼睛,搜索搭铺上的一切,直到目光黯淡下去。再伤感小昭也不像过去那样,还追问个原因,反正自己在店里,爱来不来,有些事情说不清就不去想了。

可是伤感不行,天天心里扑腾,为了打发伤感,她就到学校看女儿。老师说女儿有些反常,喜欢发呆,成绩也有所下降。小昭想,最近确实有些忽略了女儿,感到愧疚,于是想桂河时就去看女儿,好掐断内心的念想。

小昭就一个人流泪,想以后不搭理桂河了,可是桂河偶尔来了,自己就忘记了女儿,过后,小昭打自己的嘴巴,打到痛了,急忙去看女儿,陪女儿说话。

女儿基本不太说话,都是她在说。她说朱三的种种,说自己的苦楚。怎么说,女儿都不搭理她。最后她说完了,女儿说,你们还让当子女的怎么活?

那句话很重,小昭慌了,知道女儿大了,心事重了,于是问女儿要朱三电话,说,你给你爸打电话,让他回来,你问问他,是不是他伤害了我?

…………

——摘自中篇小说《操守》,作者陈斌先,原发《清明》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6年增刊2期·中篇小说专号,2016年4月出刊

陈斌先《操守》中篇小说专号

中篇小说专号

长亭镇__海 飞

(选自《十月》2016年第1期)

圣地__陈继明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1期)

那些年的情敌__鲁引弓

(选自《上海文学》2016年第2期)

跳马__朱晓琳

(选自《北京文学》2016年第3期)

从前有座庙__陈 仓

(选自《时代文学》2016年第1期)

生意__连 谏

(选自《小说界》2016年第1期)

歌唱家__苏兰朵

(选自《长江文艺》2016年第1期)

嘎达梅林__王方晨

(选自《飞天》2016年第1期)

操守__陈斌先

(选自《清明》2016年第1期)

此身何处__魏建华

(选自《天涯》2016年第1期)

《小说月报》2016年增刊2期中篇小说专号,2016年4月出刊

陈斌先《操守》中篇小说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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