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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时代的百年记忆 102岁重庆老人被低估的历史

张炳富准备写一本书,书名早在若干年前就想好了——《百年记忆》。这是一次罕见的写作,这个世界也还没有多少人真正完成过。因为,它不是文学虚构,也不是历史演绎,而是人生实录。

今年,张炳富102岁。

正月初七,立春,过年的喜庆还未消褪。在南坪东东摩站下车,往洋人街方向走百多米,从一条不起眼的车道右拐进去,地方一下开敞起来,我突然感到缺了点什么,又多了些什么。一间铺子紧锁着,不知谁在门边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一个瘦高男子有些慌张地踢了踢箱子,嘟囔了一句“啥东西”,企图拿走它。我本想问阳光时代怎么走,不料他从侧边虚掩的铁门窜奔而进,抬头一看,铁门上方四个陈旧的大字:阳光时代。

这是一栋老式L型单体楼,孤零零的,很有些年份了,似乎因为长久的孤单而正被遗忘。张炳富住在19楼,据说年前才从9楼搬上去的——我真忘记问为什么又有“9”,也许老人有他那不为外人知的逻辑,或者神奇的巧合。他在这里已住了差不多7年。

没见保安,哪怕其他什么人吱一声,我们找到电梯,上了楼。不太长的走廊把住户分隔两边,双号在左,正对南山;单号在右,临街。走廊尽头堆放了些杂物。19-4,离杂物差不多七八步的距离,门正中间贴了一个大大的“福”字,紧挨字贴的是对联,“金鸡晓唱千家喜 白鹭齐飞万户春”,整扇门红得非常显眼,与众不同。刚敲了门,我突然有些自责,这么空手就来,多少有些唐突,我想立即冲下楼买点什么,门却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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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天都要和妹妹等亲人通电话

进了屋,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自然,一时的自责和尴尬瞬间消散了。张炳富匆忙挂断了和女儿的通话,和我聊了起来。他面色红润、神情自若,总是挂着微笑;说话不慢,有中气,有连贯性,甚至注意用词的准确、句子的完整;听力还不错,超过绝大多数七八十岁老人——一点不像已过期颐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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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岁的张炳富

房子是租的。我这才注意到屋子的拥挤,家具陈旧,多少透露着陈年往事的气息。电视机是老台式机,木板沙发即使铺了垫子也觉得有些寒气。阳台门开着,没开空调,张炳富蜷坐在一张有垫子的小藤椅上,脚边一个小烤火器。我担心他有些冷。保姆李华相一直笑眯眯站在旁边,她打消了我的顾虑,“不冷,他身子好着呢。”

交流并无障碍,和这样一位百岁老人聊天,我突然有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感受。

张炳富的故事有过一些报道。作为燕京大学新闻系毕业生,民国《大公报》重庆版资深报人,重庆大轰炸的幸存者以及大轰炸时期在防空洞编印报纸的见证人,出生在江津金刚沱一个农民家庭的张炳富是今天人们思考重庆现代报业以及抗战新闻不能不提及的名字。

但102岁的张炳富远不止这些,他的人生像一个有待阐释的符号。

香港《大公报》社长姜在忠曾为张炳富写了两句诗:“曾经健笔铸文字,天因大公赐无疆”, 称赞这位老大公报人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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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40年5月至1945年7月,张炳富为《大公报》采写了多篇有影响力的稿件,也因此于1945年秋季被保送到燕京大学新闻系学习。燕京毕业后,《大公报》重庆版面临停刊,采编人员陆续撤离,信奉“父母在,不远游”的张炳富留在了重庆。解放后,张炳富被安排到工商联工作,重操他熟悉的印刷业务。

不久,还算顺利的人生遭遇巨大变故,平静的生活世界彻底倾斜了,他被送到偏远的大梁山,“劳作”二十年后再次回到重庆,几年后退休。

百年沧桑,对张炳富来说,是经历,是记忆,更是如今从容的笑谈。他看开了,没有怨恨与不满,也无遗憾,即使那痛苦的20年,他也没有抱怨过,总是乐观地生活着。快乐的经历犹如花园内的花朵,痛苦的遭遇如同岩石上的花朵。无论什么花,都一样珍贵,一样平淡,一样值得珍惜,值得记忆。

张炳富90岁以前,从不把自己当一位老人。很多人反复追问他长寿的秘诀,因为他并非出生在长寿世家。

他的回答一般三个字,“看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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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炳富思念妻子,时常拿着这张结婚照看。

张炳富的看开,不是犬儒主义,更不是阿Q精神。看开,像一种过滤,把生活的烦恼、人生的不幸过滤掉,沉淀下积极、健康的东西;看开,是排除晦暗、远离功利,留存光明,犹如在密林中砍伐出一块空地,让阳光倾斜而下;看开,甚至是撇脱,生活的简单、清澈。

我注意到,茶几侧边摆放了一张小木桌,桌上有一口搪瓷锅和一个筲箕,锅里是吃过的火锅,牛油已凝结成厚厚一层;满满一筲箕大白菜,准备炒着吃的,而不少叶子的边缘部分已经变黄,有的还有些烂了。

厨房没有更多的菜。

张炳富的饮食一直随性自然。保姆李华相照料他快七年了,对他的生活了如指掌。她来自綦江农村,朴实、善良、热心,还主动把身份证递给了我。她说,照料张炳富很容易, “他不啰嗦,不挑理,不挑食。”

喜欢吃火锅,不要太麻辣。

喜欢炖肉,肥点,瘦的不行。

早餐主要是芙蓉蛋,再加点枸杞、红枣;中午、晚上都吃米饭,一般一碗饭。

喜欢花茶,偶尔喝点酒。

喜欢吃芝麻杆,偶尔也会嚼点干胡豆。

“差不多就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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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麻杆还嚼得动

被盖叠得整整齐齐,我捏了捏,很薄。卧室没有取暖的,甚至厕所还是蹲式。

张炳富的床紧靠阳台。阳光很容易就照射到他,即使躺在床上也可以,另外就是可以远眺对面清新、苍翠的南山。这似乎是屋子里唯一奢侈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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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暖和的季节喜欢到处走走

张炳富有两个儿子五个女儿,虽然都很孝顺,但他一直坚持一个人单独住,主要是为了方便款待朋友,“住在儿女家,你自己都是一个客,朋友们就不方便来找你了。” 这句话,他反复讲了三遍。他爱交朋友,朋友也特别多,有老乡、同行、邻居、学生,还有一些“粉丝”。

95岁时,张炳富意外摔了一跤,需借助轮椅或拐杖才能下楼活动,渐渐,下楼少了,“最大的遗憾是和左邻右舍聊天少了。”他喜欢和不同的人交流。

临近中午,张炳富叫李华相要多炒一个菜,再把前一天从江津带回的一瓶好酒拿出来,和我们好好喝一杯。我感觉,他可以一直这么聊下去。

张炳富注重诗文会友,兴趣爱好交友。在他身后就竖放着一幅刚裱好的诗:

出生同时一个村

近在咫尺不识君

晚年他乡归故里

有缘相会在菩提

这是专门写给他的江津老乡、老朋友叶贵本的。

张炳富接着随口又念了几首。如今,他特别喜欢藏头诗,把朋友的名字隐藏在诗句中,巧妙表达意义,增加诗句的趣味。

这首他颇为喜爱的藏头诗,同样是写给叶贵本的:

枝繁叶茂满庭芳

喜迎贵客屋生香

一生本着教育走

中华文化日月长

这些短小诗句非大手雄文,唯意兴而作,直抒心意,尽显质朴真切友情。张炳富准备整理出一些来,以丰富《百年记忆》的内容。因为,它们总与某件重要的事或某个重要的人相关,标注历史。

张炳富喜欢称人“先生”,有早期知识分子的风骨和精神。他特别解释,为什么没有这么称呼我们,“因为我们是同行。”

80岁那年,张炳富像一个年轻人那样倾尽所有甚至不惜贷款做起新的事业——开办了燕京职业学校。“学校办了十年,最后因身体原因,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每天看报纸,甚至进厕所也要看;每晚必须看完“海峡两岸”节目后才睡觉。95岁时,张炳富拄着拐杖到了香港,续缘多年魂牵梦萦的《大公报》。现在他有了一个新的梦想,希望有生之年到台湾看看。国家在他心中特别重要和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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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要读报

注重传统文化,思想并不僵化。张炳富拿出平板电脑,给我们看照片,以及他的微信,点开一个内容,就介绍一个。我们轻松聊着各种话题,甚至,谈到当前新媒体对传统媒体的冲击,“经营和内容生产缺一不可,没有内容,无人看;没有经营,无人做。” 张炳富说,他在燕京大学一次课堂上就讲过这一观点。

最后,张炳富再一次提到《百年记忆》,已整理了一些材料,“今年一定要动笔写。”

为了真切回忆往昔漫长的岁月,我们不得不攀登崎岖道路。我不知道,对于102岁的老人来说,完成这样的写作将会遭受何等困苦;我也不清楚,真正的《百年记忆》最后是怎样的,但我明白,今天的采访,胜过我读过的任何百年历史。

告别的时候,张炳富一再要起身相送。这时,初春的阳光开始从阳台向室内蔓延,我想到一句话:只有来到这里,才能听到一个真正的百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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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 刘涛 毕克勤 摄影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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