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男子“纸面服刑”调查：打死邻居获刑12年却在街头被认出，“肾病严重”干活娶妻生子都没耽误

程新平的家距离板桥乡政府大约50米，近半个月来他每天都接到乡政府打来的电话。程新平说，对方想知道他的动向。

程新平之所以被如此“关照”，是因为程家一桩25年前的旧案被翻出。

当年，程家和同村的王家因宅基地纠纷，导致程新平的妹妹程美枝被王彦军、王强父子（均化名）殴打致死。

王强虽然被判刑，却未在监狱服刑，保外就医期间王强不仅做起了生意还结婚生子。

程家两代人向当地多部门进行反映，迟迟没有结果。花甲之年的程新平希望有生之年能为妹妹讨回公道。

程美枝的遗像

邻里因宅基地纠纷对簿公堂

从安徽省休宁县城沿新安江支流边的县道逆水而上，刚出县城就钻进了大山，路况也变得复杂起来。刚刚过去的夏天，降雨导致山体滑坡的痕迹依然清晰。

中途因修路走走停停，30公里的山路走了近2个小时。

县道从下板桥村中心穿过，下板桥村也是板桥乡政府所在地，程家距离乡政府约50米。

下板桥村只有约50户、200多口人，平时很少有生人进村，对于记者的到访，几位村民好奇地围观，程新平没有和围观村民过多解释。

程新平家里客厅的墙上，挂着妹妹程美枝的一张生前照片。程新平兄妹8个，他是老大，程美枝排行老六。

时钟回拨到1994年，当年程新平的父亲程桂盛和王强的父亲王彦军因宅基地发生纠纷。程新平说，当时王家在村里已经盖了两处房屋还要增盖第三处新宅，王家的新宅紧邻程家老宅。

在王家新宅选址时，程桂盛就和王彦军交涉，希望王家新宅的宅基地能往外挪一挪，给程家老宅的后门留出一条稍宽的过道。

程新平解释说，祖宅后门是运输粮食和农具主要通道，村里其他人家盖房子时给邻居们留出的过道都比较宽敞。

程家和王家协调了多次始终无果，无奈之下双方对簿公堂，最终法院判决程家败诉。这一判决并未让两家的矛盾平息，因为程家认为判决不公。

程、王两家争执的过道

父子俩打死27岁女子

津云记者在程新平的带领下，来到了两家争执的过道，也是凶案的发生地。过道虽然重新铺设了石板，但宽度也仅有1.5米左右。

程家的祖宅如今无人居住。当年程桂盛和尚未出嫁的女儿程美枝在祖宅居住。

王家新宅并没有建成，只留有一个石砌地基和土台，如今土台上杂草丛生。1995年8月1日，王彦军、王强父子带领施工人员正式修建新宅。当时程美枝正好出门上厕所，看到王家父子开始施工，于是就上前阻拦，随即王家父子和程美枝发生了口角。

当时程新平在距离事发地不足百米的乡信用社上班，闻讯后他赶到现场，当时妹妹还没有被打，双方只是发生口角，一位村干部将程新平拉走，让他继续上班。

程新平以为妹妹和王家父子吵几句就平息了，没想到这是他和妹妹见的最后一面。

回到信用社没多久，程新平就听到门外有人喊打死人了，他急忙跑出去，发现妹妹躺在过道上，弟弟程利平也被打了。

当时妹妹头部、脸上、前胸多处被打出血，程新平顾不上询问事情经过，立即抱起妹妹喊人开车赶往溪口镇医院，随后又被送往黄山市人民医院，但终因伤势过重而死亡。当年程美枝只有27岁。

程新平的弟弟程利平在事件中受伤，他告诉记者，事发前几分钟他送2岁的女儿去父亲家，他进院时和妹妹走了个对脸。他把女儿交给父亲，说了几句话就往外走，刚一出门就看到妹妹倒在血泊中，还没来得及问缘由，就遭到王彦军、王强父子的迎面殴打。父子俩持螺纹钢钢钎打中了程利平的头部，顿时鲜血直流。

程利平抱住王强，两人互相撕扯，王强的叔叔跑过来从身后抱住了程利平，阻止程利平殴打王强，然后大喊着让王强快跑，王强快速跑开。

程利平说，他和妹妹一起被送往黄山市人民医院，妹妹抢救无效死亡，自己住院一个月，脸部伤口缝了9针，至今还留有疤痕。程利平猜测，王家父子以为他出门是替妹妹打架的，所以见他就打。

程家提供了一份当年程美枝的收殓情况记录，程美枝后脑颅破裂，额角一斧头口长约三寸、左手臂骨折，左右肋下各两处伤口，右臂三处紫黑，双手腕紫黑，左手大拇指断，手叉开裂，下身三处钢钎戳成的血洞，前脑颅开裂……

尽管事情过去了25年，但当年妹妹惨死的情况让程新平、程利平兄弟俩至今难忘，“妹妹临死前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近几年，包括程利平在内的程家其他兄妹都到外面工作，只有程新平留在老宅。事发后，程桂盛连续多年为女儿伸冤，2012年程桂盛去世前嘱咐程家兄妹，一定为女儿讨回公道。

程新平指着当年的案发现场

“应服刑”却在街头卖菜被认出

1995年12月，休宁县法院以故意伤害（致死）罪，判处王彦军有期徒刑12年，判处王强有期徒刑10年。

对该判决程家不服，上诉至黄山市中级人民法院（以下简称“黄山市中院”），1996年8月，黄山市中院将该案发回休宁县法院重审。

黄山市中院

安徽中院要求休宁县法院对该案发回重审

1996年11月，休宁县法院重审后，以故意伤害（致死）罪判处王彦军有期徒刑14年，王强有期徒刑12年。也就是说，休宁县法院为王家父子各加刑2年。

但对于这次判决，程家和王家父子均不服，随后提出上诉。黄山市中院驳回双方上诉，维持休宁县法院的改判结果。

当年程桂盛认为，王家在当地政府部门“有人”，所以女儿的案子中凶手才被轻判。

多年后，对于父亲的怀疑，程新平找到了疑似线索，他从当年一份审讯笔录中查到，1995年12月，休宁县法院曾到板桥乡政府协商王家父子判决一事，当时板桥乡一位宋姓书记认为王家父子判决7到10年为宜。让程新平不理解的是，法院的判决要听从乡政府的吗？

更令程新平不解的是，他原本以为王家父子会在监狱服刑，然而1997年，程新平听村里人说在休宁县城看到了王强。一开始程新平不相信，毕竟事发才3年，对于判刑12年的王强来说，他应该在监狱服刑。

没多久，程新平开拖拉机到休宁县城办事，意外遇到王强在街头卖菜。程新平说，当时王强看到他后，匆匆躲开了。

程新平说，村里好多人看到王强逢年过节赶在晚上偷偷回村，看望在村里居住的母亲，案发三五年以后王强就大摇大摆地在白天回村了。

为了印证程新平的说法，记者在下板桥村找到了知情人士李勇（化名），当年他在溪口镇工作，恰巧遇到了程家送程美枝去溪口镇医院抢救，李勇还帮忙将程美枝抬到医院。

李勇曾多次看到本应在监狱服刑的王强在街面上活动，也曾遇到王强偷偷回村。

津云记者来到王强母亲家试图了解情况，但家中大门上锁。

保外就医后结婚生子？

更让程新平想不到的是，2000年王强和溪口镇一位女子谈婚论嫁，后来两人还生了孩子。

为了弄明白这件事，程家连续多年向当地相关部门反映，但没有得到结果。2003年，一名人大代表将此事反映给安徽省监狱管理局。

2003年8月12日，安徽省监狱管理局回复称，王强犯左肾积水，经当地法院批准保外就医，没有向监狱投送。2001年6月，王强保外就医结束后被公安部门收监，并向九成监狱管理分局投送，经九成监狱管理分局医院检查，王强患有多发性结石伴左肾积水、肾功能不全疾病，九成监狱依法不予收监。2001年8月，经法院批准王强再次保外就医，现在家乡以卖菜维持生活。

程家调取了1996年12月休宁看守所出具的关于王强的保外就医报告，报告中称王强在羁押期间，因患有尿路结石病，家属送来排石冲剂口服。1996年6月27日因其右肾不适腹胀去县人民医院救治。7月17日，县人民医院CT检查报告显示，其右肾积水中度，胆囊炎。由于看守所医疗条件有限，故建议各级领导批准王强保外就医。

王强（化名）当年的保外就医说明

程新平对两份材料有疑问，王强到底是左肾积水还是右肾积水？如果两份材料都属实，那么王强的肾病应该非常严重了。

事情果真如此吗？程新平说，2000年7月下旬，程家发现王强在其女友家割了四天稻米，按照当时的农村生产条件，收割稻米靠传统农具，还要靠人工背回家，非常耗费力气，作为一个肾病严重的患者，哪来的力气收割稻米？

同年10月，程新平的妹妹程旺枝发现王强依旧居住在女友家帮忙做事，当时王强并不像病恹恹的样子。

几年后，王强结婚生子，还有了两个小孩。对王强身体状况产生质疑的还有李勇，李勇认为如果患有严重肾病是很难在短时间内生儿育女的。如果王强身体已经恢复，那当地法院和公安部门为何没有将王强收监呢？

让程新平疑惑的还有，他通过调取当年的审讯笔录发现，当时王强交代称，刑警队将两张纸条给他，说是他父亲王彦军写的，叫王强把事情经过讲一遍，同时还称两个人共同承担责任会轻一些，但王强认为纸条上字迹不像是父亲王彦军的。

“是谁递给王强的纸条？这符合审讯规定吗？如果纸条上的字不是王彦军写的，那是谁写的？”程新平问。

程新平还了解到，王彦军减刑5年，只在监狱里服刑了9年就出狱了，如今在县城给王强带孩子。

当年安徽省监狱管理局给全国人大代表的回复

当地成立联合调查组

程家的遭遇被曝光后，休宁县政法委相关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休宁县委县政府已成立联合调查组，省市两级政法委也已介入，将尽快查明事件真相，及时向社会公布，一旦发现违法违规情况，将严肃处理。

程新平说，事情曝光后，黄山市检察院、休宁县司法局等部门上门了解情况，并让程新平递交相关材料同时说明诉求。程新平表示，相关材料已经连续多年递交给休宁县政法、信访部门，如今还要让程家递交材料，那之前递交的材料去哪儿了呢？

29日，津云记者向休宁县司法局了解情况，办公室工作人员称不清楚有此事。随后，记者联系了休宁县委宣传部，希望了解此事调查的进展情况，截至发稿时记者未收到回复。

津云新闻将继续关注。

津云新闻记者 王曾 发自安徽休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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