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一个比我自己更好的我

作者 押沙龙（电子工程师）

这几天我的朋友圈被纪念王小波的文章刷了屏，看到后来我也想写篇文章谈谈王小波。说起来我也许是不够资格的，虽然他有些作品我读过好多遍，但也有一些小说我并没有仔细看过，而且也没有仔细看的欲望。这并不是说我想要贬损王小波，他的作品曾带给我的快乐是如此真实，如此不可替代。

王小波（1952-1997），当代著名学者、作家

我读王小波的时候，岁数已经不太小了，所以他的书并没有对我产生思想上的冲击，我也没有因此发现精神新大陆等等。就像他的杂文，里面说的道理我差不多都赞同，我觉得这些都是正常思维者应有的常识，谈不上什么醍醐灌顶。真正迷住我的，是隐藏在这些常识后的那个讲述者。很多人提到了王小波的有趣，确实如此，但他不仅仅是有趣。顺便说一句，我对王小波有少部分不赞成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他对“有趣”的迷恋。有趣是很好，但我并不觉得有趣像他说的那样重要。后来王小波去世后，他的追随者们甚至把这搞得有点肉麻。“有趣”好像成了一种义务、一种负担。其实我们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时候都挺无趣的，我看一个个在网上装得也挺辛苦的。弄到后来，还不如索性坦承自己并不是那么有趣。

王小波 著

北方文艺出版社

2006-3

喜欢王小波的读者，往往分裂成两派，小说派和杂文派。前者认为王小波最有价值的作品是小说，后者则认为是杂文。老实说，我是属于杂文派的。王小波的小说里，当然也有我非常喜欢的，比如《红拂夜奔》。说起来，《万寿寺》和《寻找无双》结构上更精致，技巧上更成熟，但我总觉得卡尔维诺的味道过重，有点刻意了。倒是《红拂夜奔》让我读得特别伤感。一个聪明人活在一个无法容纳聪明人的时代里，所做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使让这个世界更污秽更肮脏。李靖发明的开平方机变成了打死人的神机车，他发明的救火唧筒变成了喷大粪的神机筒，对了，他还为皇上设计了猪圈一样的长安城。最后这个聪明人心灰意懒地坐着等死而不得，周围是充斥着肮脏狼藉的唐朝盛世。整篇小说洋溢着一种绝望感。我觉得这篇小说最集中地体现了王小波的核心写作主题：在一个荒诞的环境里，正常人怎么生活？

王小波 著

中信出版集团

2015-12

王小波的小说里，主人公大多是王二。我不太清楚王小波对这个人物的创作意图，大多数读者好像认为这是他的自画像。对这个王二，我有点喜欢但又不够喜欢，而且我觉得这个王二跟王小波并不相像，至少跟杂文中展现出的那个王小波不像。王二也是生活在荒诞里的正常人，生活在愚蠢中的聪明人。他对荒诞外界采取的态度有点孤傲和我行我素，多少有点“我不在乎你”的意思。王小波有篇很有名的杂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里头那只猪倒是有点像王二。但我觉得王小波本人不是那个我行我素的王二，他应该是那个抽了半条香烟思考要不要去缅甸打游击的青年，是那个苦口婆心给大家讲道理的专栏作家，是那个小心翼翼给编辑发信催出版的小说家。我猜测，也许王二是他认为自己应该是的那种人。但他终究不是。他没有王二那么酷，没有王二那样用混不吝的方式守护心中的美好，他腼腆而认真，充满人间的温情，用一篇篇文章争辩着：难道正派人不应该这么想问题么？难道人不应该活得有意思点么？比起他创造的王二来，我更喜欢这个谦卑而温暖的王小波。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更偏爱他的杂文而不是小说。

王小波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4-12

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说，有些作家写书，你看完了会想给作者打电话，有些作者书写得也很好，但你看完了就是不想给他打电话。王小波是那种我看完了会想给他打电话的作者。当然，即便当年真和他通过电话，除了“我好喜欢你的书呦！”之类的废话，恐怕也没有太多好说的。但是那种感觉确是有的。有时我也在想，为什么我这么喜欢王小波？这并不像我喜欢鲁迅。鲁迅的书确实让我看到了很多我以前从没看到的东西，想到了很多我以前从没想到的东西，鲁迅的书让我激动不安。王小波可没有。但我依旧那么喜欢读他的书。我倒是想起Beyond乐队。他们的音乐并不深刻，也没有特别的震撼力。我第一次听崔健的《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时感受到的那种巨大震动，在Beyond的音乐里找不到。Beyond的歌只是温暖了我。温暖我的，是它洋溢出的天真之气，是那几个本性温良的青年人所特有的天真与冲动。王小波的书也是这样，他没有告诉我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他只是指给我看我心中已有的东西，然后告诉我，这些东西可以变得何等温暖，何等真实，又何等自由自在。他只是让我遇到了一个比我自己更好的我。

刊于《财新周刊》2016年第15期。本文首发于公号“财新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