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去了，你们能派人保护我的安全吗？” 中国人海外安全风险预警

2016年1月10日，法国政府在巴黎共和国广场为2015年多起恐怖袭击遇难者举行纪念追思大会。（CFP/图）

在过去的一年里，中国公民年出境数量已突破1亿人次，在外企业两万家，在海外人员劳务人员和留学生总数均逾百万。与此相对应的，是8万起安全事件，其中重大安全事件约100起。这些安全事件依然囊括了刑事类犯罪、社会局势动乱、传染疾病、恐怖活动、族群矛盾、自然灾害和个人意外等各个类型。

“要不缓一缓？”前两日，北京的鲍女士去见自己的公公，老爷子看着电视上播放的南苏丹新闻，一筹莫展地说。

他的儿子、鲍女士的丈夫王贵，一个多月前去了这个千里之外的国家，就再也没有音讯了。

无奈之下，鲍女士委托两位安保人员去南苏丹寻找，正等着签证一到手就出发，就听闻南苏丹疑似要“变天”——反对派领导人将于近日返回朱巴，极有可能在朱巴召集集会和游行示威活动。老爷子担心这时候去，别说最后儿子找不着，连安保人员也出什么岔子。

和丈夫在2016年3月14日最后一次用微信联系后，鲍女士的微信再也没有蹦出来自丈夫发来的信息，“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报案、找中国驻南苏丹大使馆、南苏丹驻华大使馆、联系丈夫在当地的华人朋友，皆一无所获。

鲍女士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想亲自前往南苏丹寻找丈夫的下落，哪怕是一具尸体。但考虑到当地安全环境糟糕，中国驻南苏丹大使馆奉劝鲍女士不要独自前往。

“如果我去了，你们可以派人保护我的安全吗？”鲍女士问。

“抱歉，我们没办法提供这项保护。”大使馆回复。

那就雇人去找。苦苦等待一个月后，鲍女士想起电视上总能看见那些保护领导人或者企业家的黑超保镖，就想也雇一两个代替自己去南苏丹。不曾想，安保公司婉拒了她：“这边很不安全，我们的人员一般都待在中国企业营地里，不能随意出去。”

连钱也帮不上忙！在那个除了知道名字其它一无所知的陌生国度，丈夫是生是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每每想到这个，“南苏丹”三个字总让鲍女士后背发凉。

无独有偶。2016年4月8日，据澎湃新闻报道，四川90后小伙子在柬埔寨已经失联三个月，音讯全无。

值得庆幸的是，还没有大规模中国公民群死群伤的恶性安全事件发生。然而需要警醒的是，同比2014年，中国外事部门涉及恐怖活动的“安全提醒”明显增加，包括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被历史铭记的法国巴黎恐怖袭击、马里武装袭击。这与欧洲爆发了多起恐怖袭击事件密切相关。

刑事犯罪依然为主 切忌炫富

这是王贵失踪的第38天。位于非洲东北部的热带草原国家——南苏丹已经提前进入雨季。常常五分钟前还晴空万里，眨眼便狂风大作、雷霆密布。大雨倾泻而下，位于首都朱巴附近，一处中国营地的20厘米小水坑，不到十分钟就被灌满。

比起每天不期而至的暴雨，更加难以预料的是这里的犯罪。

一年前，关于南苏丹的治安状况，总会有人告诉你：“那边对中国人很友好。”

鲍女士去南苏丹驻华大使馆求助，工作人员告诉她，“放心吧，我们那里很安全的。”

而现在看来，情况并非如此。

“几乎每天都有持枪抢劫案发生。”钟岳是这个营地上的中国安保人员，来到这里已经一年多了，前后出去过几十次，但从来没有选在晚上。

2015年上半年，南苏丹上尼罗州、团结州发生武装冲突，自那以后，南苏丹首都朱巴的治安明显恶化。

每次钟岳出去，几乎都是荷枪实弹，且必须配备一名当地黑人司机和一到两名当地的“黑家伙”保安。由于每回出去要不就是采购物品，要不就是接收从国内运来的物资，必须谨防被抢。

尤其是在近期不断恶化的经济形势下——政府收入锐减，货币急剧贬值，粮食缺口巨大。

内乱进一步加剧——仅仅5天前，140位平民因遭到南苏丹部族武装越境袭击，命丧埃塞西南部毗邻南苏丹的甘贝拉州。内战两年来，已经有230万人流离失所。

饥饿的状况令人震惊，目前大约有580万人食不果腹（全国近一半人口），280万人被认定面临粮食不安全的“危机”或“紧急状况”。

前几天，钟岳所在营地附近的另一家中国企业就遭遇抢劫，十几个匪徒与内部黑人保安里应外合，扛着枪冲进大门敞开的营地，将里头洗劫一空。

对于被抢的企业名字，钟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个我不方便告诉你”。

“不知何故，很多省内民企等出国投资办企业，不愿意向政府部门报备。外事部门对广东省‘走出去’企业情况难以掌握，对做好企业海外领保工作不利。”广东省外事办公室涉外安全处处长叶蓝对南方周末记者透露。

即使是这样为自己提供武装防护的规模企业也不能幸免，更何况独自一人前往南苏丹的王贵。

根据对中国外交部2015年全年发布的所有与海外安全相关的“出国安全提醒”进行统计发现，刑事类犯罪依然排在中国人面临的海外安全风险事件第一位，占比超过三成。

而从地域上看，撒哈拉以南非洲占了36%，危险远超其他地区。危险系数较高的尼日利亚、肯尼亚和马里，时常发生绑架中国人的案件。五个月前，马里首都巴马科丽笙酒店遭武装分子袭击的惨剧依然历历在目，三名中国公民遇难。针对中国公民的恶性绑架抢劫案件相比过去明显增多。

遗憾的是，除了在事件发生后尽力通过外交、政治手段争取营救人质免遭“撕票”，并没有可以很好预防此类事件发生的办法。很多情况下，政府只能不断提醒中国公民自身注意安全。

“中国公民在国外不能炫富、露富，国外一些歹徒知道中国人喜欢携带现金，专门抢劫我国公民。”广东省外事办公室涉外安全处处长叶蓝说。

欧洲不安全指数陡增

欧洲恐怖主义威胁程度大大上升，这可能是2015年中国人海外安全报告中最大的变化。

对比前几年的情况，2015年恐怖袭击案件明显增多，恐袭所造成的恐慌也越来越大。在中国公民眼中相对安全的欧洲，恐怖分子制造恐怖袭击案，给国人投下了不安的阴影。

拿2015年底的巴黎恐袭案来说，该极端事件共造成130人遇难，368人受伤，其中中国公民有一人受伤。

而刚刚过去不久的比利时恐怖爆炸事件，则导致一位中国员工的死亡。2016年3月22日上午，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市郊扎芬特姆机场和市内欧盟总部附近的地铁站，接连发生恐怖爆炸袭击事件。

死亡的二十多人中，有一位中国深圳一家企业的员工。当时他正在比利时出差，在机场候机大厅受了重伤，最后抢救无效死亡。

“现在他已经火化，骨灰带回来国内，还有一些相关手续在办理。”叶蓝清楚地记得，死者的父亲一直强调他生前很低调，老来痛失爱子令人悲恸不已。

而据《2015年度中国出境旅游发展报告》数据显示，今年1-10月中国公民赴欧洲旅游人数累计达到343.3万人次，再加上在欧洲的中国留学生，该地区的中国公民数量相当庞大，在如此严峻的环境下中国公民在该地区的安全问题令人担忧。

中东地区依然是恐怖主义威胁高发地区。

2015年9月10日早上，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IS）公开拍卖两名人质，其中一名是家在北京的中国公民樊京辉。两个多月后，“伊斯兰国”对外宣称他们已经杀死了这两名人质。遗憾的是，南方周末并未能从现有公开资料中找到这位中国公民的后续情况。

统计数字有些骇人，该地区面临的恐怖活动安全威胁已经和社会局势动荡平起平坐（43.3%）。这当然和不断扩张的“伊斯兰国”有着必然的联系。据非营利研究机构经济与和平研究所在2015年发布的全球和平指数报告显示，中东和北非已成为世界上最不和平的地区。除了遍布中东和北非地区，它的魔爪已经伸向法国、比利时、东南亚……成为全球安全的最大威胁之一。

“在查”，“没有进展”

鲍女士最后一次和丈夫王贵联系，是在3月14日王贵由香港飞抵迪拜，准备转机飞往朱巴的时候。

王贵告诉妻子，他将在朱巴拜访客户——在朱巴机场旁开设了一家银行的华人黄某，为后者处理一些北京的房产。

此后王贵就一直处于失联状态。

情急之下，鲍女士向北京市公安局备了案，并致电中国驻南苏丹大使馆求助。

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中国驻南苏丹大使馆工作人员告知鲍女士，她的丈夫王贵只有入境记录，没有出境记录，意味着王贵还在南苏丹境内。

然而黄某却对鲍女士说，王贵在机场与其匆匆话聊几分钟后，便面色焦急地赶往尼罗河畔的汽车站——从那里坐车离境，去往邻国乌干达。

黄某的司机声称将王贵送到了车站门口。那么后续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个国家的机场、汽车站都没有监控记录可查，在朱巴的中国“保镖”钟岳说，有的时候能看到街道上有几个监控摄像头，那也都是摆设。

除了知道丈夫没有离开南苏丹，之后鲍女士从大使馆得到的答复就一直是“在查”“没有进展”。

据鲍女士说，大使馆还让她撰写寻人启事，帮助鲍女士在朱巴街头粘贴寻人告示。至今无果。

当焦急的鲍女士想要亲自到朱巴寻夫，希望大使馆给予其人身安全保护时，大使馆无奈地表示馆内根本抽不出这样的人手。

中国驻南苏丹大使馆或许并没有说谎。事实上全中国驻外使领馆可能都存在这样的境遇——

“相对比美国驻外领事官员负责的海外公民保护事务数量，中国平均每个驻外领事官员需要负责在海外中国公民的领事保护数量以十万计，工作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广东省外事办公室涉外安全处处长叶蓝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目前，中国在全球仅设立了大约95个领事机构，266个驻外使馆、驻外总领事馆和驻外团。而他们要服务多少人呢？2015年，中国公民年出境数量突破1亿人次，对外劳务合作业务累计派出各类人员796万人，留学生100多万人。

很明显，目前中国涉外领事机构的人力配备，根本难堪中国公民在海外的领事保护需求重负。

但值得一提的是，随着在线社交平台的广泛运用，中国外交部领事司也建立了“领事服务网”“领事直通车”等微信公众号，中国公民关注后即可看见外交部及时发布的各种海外安全提醒。

还有一个12308领保热线，专门为海外中国公民提供全天候、零时差、无障碍的24小时热线救助与咨询服务。

但叶蓝也发现，这些公众号的宣传推广仍需进一步加强。比如广东省外事办公室涉外安全处的微信公众号“平安走四方”目前只有2000多粉丝，但从广东出国近800万人的数量相比，这个关注度远远不够。

民间安保遇尴尬

眼看着已经干等了一个月，鲍女士决定雇用专业的安保人员试一试。未曾想，在和南苏丹驻华大使馆谈及此事时，对方要求鲍女士必须拿到中国驻南苏丹大使馆发的同意函，才能对两位安保人员放签。

南方周末记者致电南苏丹驻华大使馆负责具体办理此事的工作人员王小姐时，对方回复，“不是我们不愿意让这两位安保人员去，而是中国驻南苏丹大使馆不愿意让他们去。这两位安保人员此前从未踏足南苏丹，根本不了解当地局势，去了可能两眼一抹黑。”

其实政府领事保护工作无法事无巨细大包大揽，要懂得向民间借力，给自己做减法，给保护能力做加法。

早在二十一世纪头一个十年，中国安保力量就开始随中国企业走出海外，为中国公民提供民间的安保工作，弥补领事保护力量的不足。

2012年3月，在全国政协十一届五次会议上，对外友好界委员集体发起了一份《关于加强海外机构和公民安全保护的提案》，建议制定相关法律法规，允许中国安保公司走出国门，承担更大的安全防范任务；探讨结合我国国情建立与美国“黑水”公司类似的安保公司，为高风险地区的我国驻外机构和企业提供武装安全保障；适当放宽中国境外运营的安保公司的权限，如允许其在战乱地区拥有防卫性轻武器。这既避免了部署我国军警到海外安全保卫可能带来的外交风险，也大大提升了海外公民安保水平。目前，已有中国民营安保公司为海外公民提供高级保镖服务。

但《国家涉外突发事件应急预案》仍未出台，能够处理中国海外公民突发安全事件的应急预案数量依旧偏少。在现有能查到的国家部委层面制定的预案，仅有《中国公民出境旅游突发事件应急预案》，而《境外中资企业机构和人员安全管理规定》只是一部行政规章，内容空泛，缺乏针对性，难以应用于实际操作中。各省市级别的涉外突发事件应急预案存在千篇一律、照搬照抄、缺乏联系实际等明显问题。

在这一点上，或许可以学习借鉴美国的领事信息方案（Consular Information Program）——它将当地的政治局势、社会治安状况发布在网上，为美国海外公民提供全方位、实时动态的信息，保证美国海外公民与即将出国的公民的出行安全，可操作性强。

（文中鲍女士、王贵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