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五）五礼之宾礼：周天子是如何对全国进行有效控制的
当我们还在后宫周游时，听到了宛如雷霆在云层上滚动的声音，它来自大鼓，在各宫室间回荡。上古传说猪婆龙受封为天帝的乐师，最爱仰天长卧，用长尾击打自己的肚皮。世人于是将它的皮蒙在鼓上，称为鼍鼓。虽然神人有别，但依然是召集众人的信号。
跟着人群，我们朝前庭走过去，来到应门之外，看到在一面绘着斧头纹样的红色屏风前，左右两件几案之中，戴着冕冠端坐在编织精美的草席上的一位眉目清朗的年轻帅哥，那就是周王了。
在周王面前，左右分站着大臣，分文武两班......哦，No，其实这时候文武还不分家。因为让人一天到晚啃书本的儒家思想还没创立呢。所以在周代的书生完全是稀有物种，现在的周天子面前的每位大臣都是文武双全。可上马挽胡弓，下马草奏章的那种。但他们也分成两列，侧对着周王站着。虽然个个允文允武，但这两列仍然不是随意分的。左边由周公领队的是同姓大臣，也就是“姬”姓人。右边是召公领队的异姓大臣。
他们如此庄重的站着是要做什么？
仔细一听，原来是周王要指定一位大臣去替自己进行“郊劳”，注意，不是效劳。
这就是周代的制度，每一段时间，各地的诸侯都要来到镐京觐见周王。
后世的人，受被精心整理过的思想影响，对周室制度有很多误解，认为周王一直对诸侯没啥控制权，大不了是个联合国秘书长的角色。这观点错得离谱，周分西周和东周两段。东周时周王固然和日本天皇差不多，被掌控在公卿大夫手中，但在西周，周天子的威权可是还是杠杠的。在天下诸侯面前的威望不比后世的皇帝少多少。
例如在周夷王时代，齐、纪两个相邻的国家彼此间过得不是很好。于是纪侯就在周夷王面前说齐侯的坏话，说齐侯荒淫无耻什么的。周夷王听进去了，二话没说，支了口大锅，把齐侯给炖了。
这件事说明，在西周时代，周王对诸侯是有生杀予夺的权力的。远远不能和后世还得看诸侯脸色过日子的东周天子同日而语。
其实不说周夷王，就算到了周幽王时代，搞烽火戏诸侯也能引来天下军马救驾，这证明周王室当时的实力还是在诸侯之上。就算后来遭受重创，平王东迁还是有中等诸侯的规模。一直到周郑交恶，周桓王还能调集诸侯伐郑。结果他被郑庄公手下大将射伤，周王的威权神话才破灭。而即使是这样，郑庄公还是不敢活捉周王，害怕引起更大的政治波动。也正因为如此，后来的春秋五霸才打出“尊王攘夷”的招牌，目的就是为了利用周天子那剩下来的权威。等到这权威也被榨得所剩无几，周王在诸侯眼中可有可无的时候，烽火连天的战国时代才到来。
可是我们的历史课本明显没有多讲这一事实。而按照当代标准的历史观，周王的分封制远不如秦始皇开创的郡县制先进。即然郡县制实现了中央对地方的有效控制，那么分封制的有效作用最好能一笔带过甚至最好是不提。这样才能凸现秦始皇在中国历史上的伟大功勋以及证明秦统一的必要性和必然性。
但公平一点来讲，拿东周时周王室的衰微来否认周王室曾经对各个地方的有效控制是根本不公平的。就象同理用汉末唐末的分裂局面来否定汉唐对整个中国曾经的有效管理很明显违背了事实一般。
周王对地方上的有效管理是依靠宾礼实现的。所谓“宾礼”，是周代五礼之一。这五礼是吉礼、凶礼、嘉礼、宾礼、军礼。是周代社会生活的核心内容，都不是单纯的一个礼节，而是一类政治行为方式。周代文明所以被称为“礼乐文明”。就是因为这些“礼”渗透到了周代的方方面面。
按照宾礼，诸侯国君需要定期来朝觐周天子，相当于分公司老总到总公司开会。诸侯们向周天子献上他们的特产还有施政报告。周天子也回赠一些礼物并对他们这一段时间的行为进行奖惩。而由于距离王都的远近，诸侯来的次数频率不一样。地方远的，路上耽误时间长，就少来一些，地方近的就多来一些。朝见的频率从一年一次到六年一次不等。而且就在那个时代，中国人的路政建设也刚起步，有些地方可能夏天涨水难走一些，有些地方冬天积雪通过不了，所以不能不先做安排。这样就形成了一套很复杂的规章制度。按照记载，“朝”是专指诸侯春天来见周天子。如果是夏天来，就叫做“宗”。是秋天来就叫“觐”，冬天来就叫做“遇”。当然，“朝”和“觐”是最重要的两种礼节，所以这行为就以“朝觐”为名，流传后世。不过这些在东周后就流于形式了。
如果该国君因为某种原因有一次没有来见周王，那么，周王就会对他进行行政降级，也就是削爵。周代爵位：公侯伯子男。一层层往下捋。不过万一这位是个死硬派呢？坚持：“反正我爵位高，多削几次没问题！”
周王也不含糊，第二次就要你交出土地了。土地是立国之本，周朝搞的是土地国有制，你诸侯只有使用权，到时收回了土地，你还拿什么来养活自己的人民？
可是你说削就削啊。该国君勃然大恼，把周王的使者给轰走，摆明：你有种来啊！
你要战，便作战。周天子也不含糊，调集六军开过去，其他相邻的诸侯国也要配合表明立场，于是也把自己的军队开过来，与周天子相见，这就叫“会”。另外，周天子也有定期巡视全国的义务。但如果因为某些原因，十二年都没有出巡的话，诸侯们就要一起来拜见周天子。这就叫做“同”。以及诸侯派遣下大夫来朝见周天子，这就叫“问”，所有诸侯都有三年派遣一位上卿来见周天子的义务，这叫做“视”。朝、宗、觐、遇、会、同、问、视这些行为就是宾礼的组成部分。
宾礼还有锡命礼、聘礼等内容。即使是诸侯国的世子继老爸的位置，都必须上镐京一趟，经过周天子的认证才有效，否则就是非法的。所以天下诸侯不能不来。
好吧，现在新春来朝觐的诸侯已经来到镐京近郊了。周天子必须派一位大臣去慰问他们以及诸侯的随行人员。可正在接受任命的那位大哥怎么脑子抽筋？天子都这么信任你了，摆出一副“非你不可”的架式，你却怎么还这样不识时务？反复说自己无德无能，思想不够纯洁，心灵不够高尚，不能担负这样一件伟大而光荣的使命？不怕老大一气之下把你也给煮了？
放心，一切都是套路，也是身份的象征。你要来个“当仁不让”的架式，当心别人说你没教养。所以在再三推辞后，该大臣才“勉为其难”地接过圣旨成为使者。不过慰问天下诸侯的事可并不是只有他一人可以完成的。所以还要指定副使，不过在这里被叫做“上介”，其他出使人员被称为“介”。使者也可以被叫做“傧”。
这是一场在近郊的出使活动，所以礼物准备不多。如果是出使远方邦国，那光检查礼物都要一个傍晚。还要带上专门负责交易的人员“贾”，进行更复杂的一些仪式，如祝告祖庙、栈行受命后才能出发。现在可以马上动身了。
在周代，人们出行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是车，它同时也是表示贵族身份地位的重要工具，不同等级的人有不同等级的车。由于这位使者是代表周天子去见诸侯，所以天子特别恩准其用“天子五辂”中的“金辂”，也就是用金属装饰的马车，这“金”之前我们后人的解读是指铜，但海昏侯墓发掘后，人们才吓了一跳，没想到那个时代真的有那么多黄金，各种麟趾金、马蹄金、金板堆满了整个墓室。由此整个先秦的金属认识都要改写。
后世仿制的金辂
和士大夫的车一样，拉金辂的御马也只有四匹，但都是千里挑一的没有杂毛的大白马，身高腿长，拉起车来却步调一致，稳稳当当，结构精良的车体在前进中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只听到车上的鸾铃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音。
这队声势浩大的慰问队伍中当然不可能只有金辂一辆车。还有副使的车，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车队。这些车当然就要差得多了，不说形制，越低级的车对御兽的要求越低。到后来的马车甚至可以是两匹杂色马。不过这还不是最低级的，最后几辆是大车，也就是拉货物的牛车。我们就上了其中一辆，跟着去观瞻观瞻、。
车上无聊，于是和车上的随同大夫拉起了家常。
西周的诸侯势力和东周有很大的不同。后来崛起的秦楚晋郑在当时都是末流小国，只有齐国还算强大一点，是一个侯国。在西周时期，最强大的诸侯国是虢国，它又分为两个，即东虢与西虢，开创者都是周文王的弟弟。所以将他俩一个封在宝鸡，离镐京最近，另一个封在荥阳，是到洛阳的咽喉之地。就是两个忠诚的门卫般守护着周天子的安危。于是，两个虢国的地位都是最高等的公爵国。特别是西虢，历代君主都担任周天子的“师”，也就是军事实权长官。权力非常大，紧密站在周天子身边，西周末年的几次大事件，如“国人暴动”、“烽火戏诸侯”都有虢公的影子。
周代等级最高的公爵国有四个，除了两个虢国之外，还有虞国，宋国。虞国开国君主本来是周文王的伯父太伯。其实本来周族的继承者本来应该是他，但太伯却高风亮节地让位给了文王的老爸王季。这件事让周文王一脉感动了几百年，所以给了虞国公爵国的地位。
宋国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它是商朝后人建立的国家，主要是种名誉地位，实权并没有多少。更关键的还是被周天子时刻关注着。所以在整个西周时代，虽然占着中原最肥美的地方，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
公爵国以下是侯爵国，侯爵国的老大是鲁国，对，就是后来被齐国欺负得很惨的鲁国。但在西周的年代，鲁国因其特殊的政治地位受到了国家的特殊照顾。因为它是周公旦所建立的国家。保存了很多的礼仪文化。也就只有这样的国家后来才孕育了伟大的孔圣人。
当然，西周人不知道的是，这些当时的大国在进入东周后都混得很惨，正是它们昔日的荣光阻碍了自己的进步。东虢国因为地缘政治位置重要，被郑国给吞了。西虢国和虞国被晋国所灭，留下了“唇亡齿寒”的成语。鲁国一直被齐国欺压，过得很惨。而宋国则赶上了好时机，得到了一定发展，但却遇上几代迂腐的国君。宋襄公曾经想参加争霸战争，却在兵败泗水后与霸途绝了缘，一直到战国宋康王施行改革，宋国才又差点辉煌一把，然而这个时代其他国家早就进化成巨无霸了，怎么能够容忍出现战国第八雄？最终宋国被诸国联军所灭。
一句老话：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世界是变化的，不知道变化注定了灭亡。变化的不在那个节骨眼上可能比不变化更惨。
正当我们感叹古今的时侯，车马停了下来，然后有人过来传话说，郊野到了。掀开车帘向外望去，现在我们处在一个小山丘上。不远处那旌旗招展的巨大的营盘应该就是诸侯来宾的所在。他们在这里驻扎下来，等天子慰问后才能进入镐京。
就在车队去向的正前方，在山丘下，百来个徒役正在挥汗如雨地布置。
他们选择了一处稍微隆起的地势进行加工，在方圆三百步的范围内画上一圈圈的同心圆。砌成三层的圆坛，圆坛的面积是十二寻（三十二平米），高四尺，在坛上有东南西北四处台阶。并且在它每个方向上都有木制的一米多高的“方明”，也就是神像。它们按照各自不同的方位有不同的颜色。东青西白南赤北黑下黄，也就是五行色，还多了一个上方，是玄色。
同样以六种玉器以祭祀各路大神。东圭西琥南璋北璜下璧，上方也是圭。圭是种尖头玉器，就象初生的禾苗形状。
琥是虎形的玉器。
璋的形状和圭很象，只是少了一个角。
璜的形象就是半个玉璧。中国有两大帝王权力的象征，就是传国玉玺和夏后氏之璜，不过在周代，传国玉玺还没制造出来，夏后氏之璜就是那时的玉玺，可惜现代人不知道它的故事了，它也早就失落，但周代的璜还有留存。
玉璧是个环状的圆形。
放好玉器后，有人搬来高大的帷幕，通过封堵和引导，制造一些通道。
你要问这是在干什么？当然，这不是在制造活动现场不是？这些工人隶属于幕人。所谓“幕人”顾名思义就是负责帷幕的人，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软装饰专家。
别小看了幕布，中国先秦的家具有个特点，就是高移动性。通过幕布、几案这些家具布置，可以在片刻内将一间蛛网丛生的破庙布置成金碧辉煌的殿堂。现场布置的帷幕有五种：帷、幕、幄、帟（YI）、绶。
帷，就是围在四周的厚布幔，目的是制造分隔，当临时墙壁用。《英雄》中残剑飞雪在秦宫帷幔间的战斗惊艳了世界。
幕，是指张在帷上的，也就是帐篷顶，它就是临时的天花了。
幄，就是在室内的装饰帐。比帷小，半透明的。仪式的时间会比较长，有些身体差的诸侯可能支持不了，那时就在“幄”里休息。
帟，就是平帐，也叫“承尘”，专门用来挡灰尘的。
绶，就是连接这些帷幕的带子，也有很多花式。
一些人过来放上重要的家具：地毡、条案、屏风、坐席什么的，他们是“掌次”，也是王家的装饰工，同时也有为诸侯们排位的任务。不同身份的人用不同等级家具。就以坐席为例，不是大夫级别的官员，坐席上不能织上花纹。而公侯一级的贵族，什么都要双分的，重席、重帟，这样当然更舒适。
片刻后，一座精巧漂亮的临时宫殿就出现了，马上郊劳就要开始了。
在庄重的唱名声中，使团成员和诸侯们来到这座片刻之间完成的宫殿，相互见礼。
见面行礼也很有讲究。别看都是拱手礼，但实际上有三类：土揖、时揖、天揖。
土揖是针对地位低的人，行礼时手微微向下推。
时揖是针对异姓诸侯，行礼时手平推。
天揖是针对姬姓诸侯，行礼时手微微向上举。
真的是阶级社会啊，这些小事都能看出地位高低。
现在按照使者和来宾两行地位高低排好次序，站在“宫殿”前面。个个都穿着皮弁服，这是隆重的礼服。
诸侯老大向使者行礼，使者却没有回礼，只是拿着玉璧前行，诸侯行礼三次后，使者也走到了坛下，也不谦让。第一个沿着台阶走了上去。他走到第三层后，诸侯国君才敢上去，因为使者是代表周天子的，所以这个地方不能礼让。
其他人也陆续上来，分别站在祭坛不同的位置，大体是公爵站第一层，侯爵和伯爵站第二层，子爵和男爵站第三层。每一层人员都在标识着自己国家的旗帜下站着。旗帜上标明他们地位的是旒（yan），也就是飘带。公爵的旗上有九旒，侯爵、伯爵是七旒，子爵男爵是五旒。
现在，所有人员都站在坛上了，就象运动会一样，首先是：有请领导讲话！
领导是谁？当然是代表周王的使者。所有人都清心净气地等他讲话。只见他清清嗓子，抑扬顿挫地高声讲道：“天子曰，伯父实来，予一人嘉之。伯父其入，予一人将受之。”
等，等会，伯父？诸侯大臣是周天子的伯父？不过看打头的他不过也就三十出头，怎么可能有周天子那么大的侄子。
不要纠结，这就是个称号，我们都知道，周天子和这位诸侯是同宗，都姓姬。按照宗法制的传统，周天子是长子嫡孙的后代，这个是次子次孙的后代，俗话“么房出长辈”，这其实就是表达尊重的意思。
那么有人就问了：“要是这位大臣不姓姬会怎么办呢？”
那么称呼就会改成：“伯舅其来。”
来宾是周天子的表舅？
某种意义上是的，要知道，周天子与异姓诸侯也经过多次通婚了，同样的还有同姓诸侯和异姓诸侯的通婚，叫舅舅也没错。
《封神演义》里，称天下四大诸侯为“伯侯”。很多搞考证的人说这是错误的，因为历史上根本没有一个叫“伯侯”的职位。“伯”与“侯”是两种等级的爵位。其实呢，下这种结论之前这些“专家”已经有定见了。事实上，在周代的一地诸侯，也就是诸侯的老大往往有“方伯”之名，而他们本身的爵位一般是侯爵，所以《封神》里的“伯侯”之名虽然现在还没有出土文物佐证，但根据传世文献也是完全有可能存在的。源头就是周王的这个“伯父”、“伯舅”。在春秋，秦秋五霸的成功标志也还是受周王室封为方伯。当齐桓公得到了这个职位时，高兴地跳了起来。
领导继续发言：“伯父，女顺命于王所，赐伯父舍。”
这是让诸侯大夫可以入镐京城居住。当诸侯在郊外时，他们的安全就由“掌舍”负责。掌舍就是负责在野外快速布置行宫的人，方法是设置两重梐枑（BI HU），也就是拒马以防卫，将车连成一圈就是宫墙，中央断开一块，两边车辕高高仰起就是宫门，后世也叫辕门。有条件的话就象现在这样造个宫出来，但还是没城里方便。
听完使者宣读的命令，诸侯们下降一级台阶，再次行礼，然后再次走上台阶。使者将自己手中的玉璧交给诸侯首领。然后左转站立。这象征天子下放的权利，然后“伯父”把玉璧还给了使者，这象征权力归于周天子。使者接受了玉璧，“伯父”就又退下了第三层高坛。然后使者才下了高坛。“伯父”用布帛、乘马答谢使者。使者领受了，然后才分发天子颁赐的酒食犒赏。
这就是宾礼，周人相信，通过宾礼可以使天子有效控制诸侯，并且诸侯间也能和平共处。不过我却皱起了眉头。
“有些事，本应该由天子来做吧？”我问旁边的那位大夫。
“对的，只是那样会复杂好几倍。本来也就是为你们这些穿越者量身打造的嘛。”他说。
我倒，不过也是，如果按周礼上一做就是一整天的礼节来弄，估计我这小店早就关门了。
通过此番旅行，现在我们已经介绍完了天官，现在我们再来复习一下天宫的所有职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