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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写出史记那样的好文章?司马迁教你

古往今来,喜读太史公《史记》的人数不胜数。从专治文史的学者到其他行业的读者,不论是老年还是青年,只要展卷披览,就会爱不释手。个中原因固然很多,但司马迁撰文善于剪裁史料,尤其善于从“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自序》)的史料中,“择其言尤雅者”(《五帝本纪》),支撑文章的立意和布局,亦即在充分占有史料的基础上优选典型史料,突出纪传人物固有的特点和亮点,当是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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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像

翦伯赞对于司马迁剪裁史料的匠心和功力曾有论述。他在《论司马迁的历史学》一文中说:“两千年来,读《史记》未有不盛赞司马迁之文章者;诚然,司马迁的文章真是气势蓬勃,既沉重而又飞舞。”又说:“司马迁的文章之好,不在于笔调,而在于他善于组织史料。例如他撰伯夷,则录其《西山之歌》,以显其气节;撰孔、孟,则录其言语,以显其大道;撰老、庄,则录其著作,以显其学派;撰屈、贾,则录其辞赋,以显其文章;撰儒林,则录其师承,以显其渊源;撰管、晏,则录其政绩,以显其文治;撰田单、乐毅,则录其战伐,以显其武功;撰张、苏,则录其游说,以显其纵横;撰货殖,则录其财产,以显其富厚;撰刺客,则录其敢死,以显其慷慨;撰游侠,则录其重诺,以显其侠义;撰滑稽,则录其笑谑,以显其讽刺;撰佞幸,则录其卖身投靠,以显其下流无耻。总之,他对每一个纪传的人物,都能够抓住他的特点,阐扬他的特点,使这个被纪传的人物,跃然纸上,萧疏欲动。”(《翦伯赞史学论文选集》第2辑,人民出版社,1990,117页)

笔者对翦伯赞的上述论断及其举例深以为然,愈想愈有豁然开朗之感。钦佩之馀,不惜冒狗尾续貂之险,也从《史记》中拈出几例,试作补充印证。

《孙子吴起列传》是两位名闻遐迩的兵家合传。其中用以纪传春秋时期兵家孙武的史料,典型却出人意料。按照常人的思维方式,为孙武立传无疑要围绕《孙子兵法》加以展开。可是,司马迁选用的史料看去似乎远离宏旨,将笔墨集中于孙武以宫女代士兵当面为吴王阖庐操练阵法。“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曰:‘可。’于是许之,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各为队长,皆令持戟。令之曰:‘汝知而心与左右手背乎?’妇人曰:‘知之。’孙子曰:‘前,则视心;左,视左手;右,视右手;后,即视背。’妇人曰:‘诺。’约束既布,乃设斧钺,即三令五申之。于是鼓之右,妇人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复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妇人复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乃欲斩左右队长。吴王从台上观,见且斩爱姬,大骇。趣使使下令曰:‘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斩也。’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遂斩队长二人以徇。用其次为队长,于是复鼓之。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无敢出声。于是孙子使使报王曰:‘兵既整齐,王可试下观之,惟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吴王曰:‘将军罢休就舍,寡人不愿下观。’孙子曰:‘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于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这条史料,小中见大,以孙武恪守“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的信条,为确保军中令行禁止,毅然将吴王的两位爱姬即视操练为儿戏的队长斩首,促使操练面目一新,突出了孙武有智慧、有气魄、“能用兵”的特点。至于孙武的兵法和军功,只用了两句话紧扣主题,即开头吴王说“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一句,结尾“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一句。

《张仪列传》描写的是战国时期纵横家的活动。纵横家的特点是:身处天下大乱之时,心系天下大治之事,靠三寸不烂之舌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能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力主“连横”的张仪,一次南下楚国游说,丞相府管家诬陷其盗窃玉璧,遭到鞭笞之苦和驱逐之辱,带伤回家又为妻子讪笑。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所答非所问,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否?”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夫妻二人围绕“舌”的几句简洁、幽默的对话,恰如其分地刻画出张仪的职业特点和鲜活形象。如此典型的史料只有用在纵横家身上,才能光彩照人。倘若移到其他行业的人身上,则不免滑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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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书影

《李斯列传》是写胸无大志而又贪图富贵的李斯曲折与悲惨的人生。“闾巷布衣”出身的李斯,年轻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鼠目寸光的李斯,从“仓中鼠”与“厕中鼠”的差异中,悟到了为人的“贤”与“不肖”,遂把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定为人生的终极目标。为了摆脱卑贱和穷困的处境,李斯发奋“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成,投奔秦王嬴政,辅佐他成就统一天下的大业。嬴政称始皇帝后,李斯官居丞相。秦始皇死后,公子胡亥与宦官赵高密谋篡夺皇位,伪造诏书赐剑始皇长子扶苏,李斯“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事成,胡亥和赵高反诬李斯“裂地而王”,将其腰斩。上引的那条典型史料,成了贯穿这一过程的主线,犹如纲之于目,起到了举一纲而众目张,述一事则诸事明的作用。

《刺客列传》写的是一群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仁人志士,樊於期是这个群体的佼佼者。战国时期,燕太子丹面临秦国犁庭扫穴的灭顶之灾,向荆轲谋求刺杀秦王之策。荆轲提出,只有用秦国降将樊於期的脑袋和燕国督亢的地图作为见面礼,才能取得秦王信任,最后达到图穷匕见的目的。丹不忍心对樊於期使用如此残忍手段,荆轲“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扼腕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刎”。用樊於期舍生取义、从容自刎的典型史料,表现刺客特有的刚烈性格,可谓量体裁衣,天衣无缝。因为樊於期这种悲壮举动,只有深明大义的刺客才能做得出来。

《萧相国世家》写刘邦慧眼识才,定萧何为开国丞相,用的史料更是典型:刘邦在秦末群雄逐鹿中得天下后“论功行封”,将萧何排在首位,追随刘邦打天下的武将们激烈反对。他们说:“臣等身被坚执锐,多者百馀战,少者数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不战,顾反居臣等上,何也?”高帝曰:“诸君知猎乎?”曰:“知之。”“知猎狗乎?”曰:“知之。”高帝曰:“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刘邦力排众议,强调萧何独有的“功人”作用,是因为刘邦发现了萧何具有超群的治国理政之才:“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沛公为汉王,以何为丞相。”“汉王所以具知天下扼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图书也。”这条典型史料,画龙点睛,既突出了萧何在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也决定了西汉的首任丞相非萧何莫属的政治格局。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翻开《史记》,俯拾皆是。司马迁高超的剪裁史料功夫,增强了文章的说服力和感召力,使得他的许多脍炙人口的名段成为世代流传的美文经典,以至被浓缩为成语。譬如《秦始皇本纪》中的“指鹿为马”,《项羽本纪》中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破釜沉舟”、“四面楚歌”,《陈涉世家》中的“篝火狐鸣”,《留侯世家》中的“孺子可教”,《孙子吴起列传》中的“围魏救赵”,《廉颇蔺相如列传》中的“负荆请罪”,《淮阴侯列传》中的“拔旗易帜”,《平原君虞卿列传》中的“毛遂自荐”,《孟尝君列传》中的“鸡鸣狗盗”,等等。

将以上论述概而言之,似可得出如下结论:善于剪裁史料,特别是善于优选典型史料立意谋篇,是防止撰文千篇一律的有效途径。君若有意,不妨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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