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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七十年代少有的音乐天才,一次爆炸却让他一辈子陷入灾难中

他是七十年代少有的音乐天才,一次爆炸却让他一辈子陷入灾难中

每天读点故事APP特约作者:朱绿 | 禁止转载

原标题:休止的手

献给我的父亲温春阳

1、他

除夕夜,在礼花鞭炮震出的袅袅浓烟里,我一眼就瞥见了穹庐之上的皓月繁星。

那是个呈三角形的七十年代残旧楼群,入口是一条狭窄逼仄的胡同。垒高的水泥路旁,有半人深的排水渠。走过纵横交错坑坑洼洼的石头路,一抬眼就能看见那个散发出淡黄色温暖光辉的小二楼,那里时常传出的动人旋律,令我如今一想起就顿时泪流满面。

年幼的我曾经坚定地笃信,坐在那间小二楼里终日与黑白交错的音符为伴,把温暖投映在每个人身上的他,就是黑夜里最为璀璨夺目的星星。

我对他最初的记忆,就是他永远藏在裤兜的右手。

1976年,毛泽东主席逝世,他还不到19岁。14岁就踏入音乐学院大门的学习长笛的他,还没等拿到毕业证书,总政和海政两家歌舞团就相继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但由于众所周知的政治因素,他未能称心如愿。音乐学院那一届的毕业生全部响应国家政策支援边疆,他是被分配到了内蒙古自治区昭乌达盟的其中一个。那时的昭乌达盟,只有一条马路,一家商店,歌舞团简直就是从废墟里临时搭建起来的。歌舞团创建初期人手不够,他和同学们卸下行囊,半做演奏员,半是做苦力地把演出队支撑了起来。他们下到比城镇更加贫苦的牧区采风,演出,日日风餐露宿。

从东三省的经济中心来到相对落后贫穷的内蒙古,我不知道他如何度过那与往昔千差万别的日夜。从小在家,他是不吃粗粮的。即便是在全国上下发生自然灾害,穷人连树皮都没得啃的年代,他依旧是家里娇生惯养的王子,吃高粱米饭,都得一粒粒咽。在文化局做领导的父母,就把家里所有能攒下的大米白面,全部留给他。如今到了这里,怎么能跟那个山清水秀、物质富饶的小山城相比?如果没有草原上牧民醇厚朴实的长调,和悠扬凄美的马头琴曲,他哪里能支持得下去?

给市领导做汇报演出《八一风暴》那场歌舞剧的前一天,他熬了一整夜编写乐队要使用的配器谱子,没有能填肚子的吃食,他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第二天,他黑着眼圈上台演奏,刚一下台,他就匆匆赶赴幕后,指挥道具组和舞台效果组做下一场的烟雾道具。

那枚纸炮突然爆炸的时候,他还饿着肚子。他想着,演出结束了,但愿能有顿像模像样的晚饭,要求不高。他已经整整一年没吃过母亲亲手包的白面饺子。只是不要再像上次那样,他们八个人在茫茫草原里走了十几里路,腿都要走断了,耳朵都要冻裂了,连个大眼贼的影子都看不见。好容易望见一户蒙古包,牧民们穷得只能给他们用清水煮二两挂面,他们差点把锅掏漏,都没有吃饱。他还记得,牧民的孩子们一边看那锅热气腾腾,少得可怜的面,一边把铁条一样乌黑的手指放在嘴里吮。

他先是听见了正对着他的四块薄玻璃,发出震碎的巨大“噼啪”声。然后是木制的窗棂被炸断的脆响。土墙上轰隆隆地炸掉了半个洞。他甚至听得出爆炸物四处乱飞敲击出的每一行音阶。一个粉红色的物体飞出去十米远,像只死耗子一样懒洋洋地趴在地面。

他的右手像鲜艳的大丽花般炸开,头皮被粗制劣造的爆炸物掀了起来,迸了一眼珠子铁砂。他手上的大鱼际还静静地躺在十米开外,被闻声而至的同学们捡了起来。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去北京。但是他的意识早已游离在三万英尺之外。

刚刚保住命,就传来了最坏的打算,可能需要截掉他的右上肢。歌舞团的领导们几乎要给医生下跪:“这是我们国家稀少的音乐人才啊,一定要保住他的手,没有手,他这辈子就毁啦……”

医院召集了全国最优秀的手外科大夫给他抢救,无奈当时医疗条件和技术有限,他的手保住了,可也永远失去了手部功能。除了简单的抓握,他甚至不能活动任何一根手指。

躺在病房里的他,上半身已经看不见一点肉,统统被雪白的绷带捆了个结实。他的母亲和姐姐从辽宁疯也似的赶过来,除了抱头痛哭,什么也不能做。

当新的政策陆续传达到自治区,同学们相继离开了这个贫瘠偏远的地方。他们回到北京,上海,沈阳,他们在各大音乐学院留校任教,在部队文工团里挂衔,在改革开放的潮流中创办自己的音乐制作公司………

而他,因为那只残破的右手,永远留在了边疆。

往日里与同学们展望美好前程的,谈笑风生的日子,成了他永远触摸不到的梦。

他是要脸面的人。父亲母亲再三哀求他回到辽宁,哪怕只是在文化局,袭一个父亲的工作,他也不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年少有为的青年没有了,他不忍再让父母背上一个沉重的笑话。

他在当地娶了一位建筑师的女儿,后来,就有了我。

在北京的同学多次找过他,希望他能去北京的音乐制作公司发展,说在那里,他会有更好的前途。他顾忌到妻子当时是违背了娘家人的意愿,一意孤行地嫁给善良的他。如果他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孩子尚且年幼,负担太过沉重。他犹豫了再三,还是回绝掉了。

等我大了一点,开始懂事的时候,我开始记得他的背影。我能从千万个中年男人的背影中辨别出那个专属他的。这并非是我有多么熟悉他。在他的手不能承受任何的演奏之后,他回到音乐学院,重修了作曲专业。他恐怕不能给我们母女过上富裕的日子,就拼命地接活,一晚上做十个八个配器是常有的事,烟灰缸里一夜就堆满了烟头。节假日他是从来不能休息的,因为要给市里各大机关单位排练节目。站在舞台上的他,留给观众的只剩下一个背影了,我则每每盯着那只握着指挥棒近乎畸形的手,在台下泪眼朦胧地卖力鼓掌,任谁都知道,他经手排演的节目是稳打的第一。他写的音乐作品获得了国家大大小小的奖项,中央电视台上开始出现他的名字,他还给家庭条件不好的长笛学生免除学费,亲力亲为地带着学生们去全国各地考试,他让学生住酒店,自己找个小旅馆将就——无论走到哪里,所有认识他的人,无一不竖起大拇指夸赞他的才华和他的为师,为人。

他就是我今生唯一的偶像,唯一的明星。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并不知道事业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能在大冬天的早市上和父母分享一碗馄饨,已经是我全部的幸福。

那只破败的手牵着我长大,我好像已经把全世界都握在了手中。

2、我

母亲再一次把我拉到眼前训教:“你不要有别的心思,跟你爸好好学长笛。学好了以后出去留学,爸妈努力供你,等毕业了,你喜欢做老师就做老师,喜欢演出就留在乐团,这不是挺好的吗?别想着学什么美术,咱们家哪有一个会画画的?别的孩子都得花钱抢着跟你爸学,你有这么好的路可以走,怎么那么不知足,非要挑最难的关口往前冲。”

“我从小到大看得够够的了。”我自顾地修着铅笔,“一家子全干这个,烦都烦透了。”

我始终看不懂报纸和电视上的宣传,例如“某某某生于一个音乐世家,是将受到如此这般的熏陶,无疑继承了父辈全部的音乐细胞。”

即便是现在,我也几乎不听音乐,无论是古典还是流行。电视里一放跟音乐有关的节目我就换台。还上学时,老师们争向以我父亲为资源抢功:“让你爸来给咱们合唱团做个指导?”我听了扭头就走。谁一跟我提“去看音乐会是如何优雅高尚”我就马上拉黑。要是有人能在我面前喋喋不休“音乐是我的梦想”我能直接上去给他一个大嘴巴。

每年除夕,我们一家三口都要大包小裹地回辽宁过新年,祖父祖母日渐衰老了,每每见到他们的饱经苦难的儿子,都要流出浑浊的老泪。

有一年,苍老的祖父腿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把父亲叫到了跟前。

“老温家干这行,干了两辈子,什么代价都付出过,太苦了。别再让温丹考音乐学院了。她喜欢画画,你就顺着她,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吧。”

“老话说得没错,甭管哪朝哪代,干咱们这行的人,从来也没有过大富大贵,能说得算的时候。咱们还是下九流,永远要在台上竭尽所能地取悦那些坐在台下的人。台下的那都是些什么人?是能把咱们的命掐在手里的人。人家轻轻动动手腕子,咱们就粉身碎骨……”

“你说说我的那把琴,我那把意大利的琴……我死了都不能跟桑原先生交代啊……”

祖父竟像个孩子一般呜呜地哭将起来。

他又念起他那把十九世纪意大利名家手工制作的六弦琴了,它拥有两块世间绝无仅有的琴板。那是祖父还在国民党军乐团任职的年代,结识到一位日本音乐教授桑原,后来受他的重托,把琴留在中国保管的。即便除却历史意义,只那把琴,放在今天也要值当十几万美金。

桑原先生再也没回来过,而祖父依旧信守着他的承诺。

结果也正是因为这把琴,祖父在文革中几乎被斗死,红卫兵们斗志高昂地一把火烧光了祖父所有的原版的外国乐谱,书籍,教程,连同那把他临死前都挂念着的琴。

初三那年冬天,在临近专业课考试的前一个月,石磊和我躲在学校后院的车棚里,你一口我一口地抽同一根烟。

石磊是高我三级的学长,我们曾经在一个美术班里画画。虽说年少的心总是激情飞扬,可我们都心知肚明,再过半年,我们都要离开这个地方,所以我和他一直都没把彼此的关系捅到高压线上。

“你别跟你爸妈对着干了,先学着,以后实在不想干,毕业了以后再干别的呗,何苦拼个鱼死网破呢?”石磊特别会劝人,可是我从来不爱听。

“你那是扯淡,我把青春都浪费了,学一个我根本不可能再爱的行当,等我毕业了,我还得重头开始,隔行如隔山,那我不是有病吗?”我蹲在地上抱怨着,眼睛盯着脚上鞋带整齐的线路走向。

石磊叹了一口气,把烟灰弹在一个粉红色的车垫上。“各行有各行的难处,做哪行都不容易,你怎么就不懂呢。”

“你要是考上美院,毕业后想做什么?咱们一起开个工作室怎么样?”我抬起头,把烟从他指缝里抽出来,一边热切地问道。

“不知道。我家里人说了,可不能让我再干这个,搞美工太苦。”石磊从我的唇间把烟头扯了出来,扔在了土地上,用鞋底碾了个稀碎。“其实,要我说,这年头干什么都一个味儿。”他说。

这句话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撞击着我的耳膜,我惊得像个傻子一样看着满脸漠然的石磊,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终于,在一个练琴练到吐的下午,我鬼使神差地割了手。

小鱼际被割成齐茬的两截,血在三秒钟之后优雅地渗了出来,两瓣肌肉里透着又白又黄的油,我心有余悸地把它们往一起捏,两片肉像冰团一样滑来滑去对不上。

父亲问询赶到学校来急忙接走了我。空无一人的寒夜里,往来的出租车上毫无例外地载满了看不清容貌的人,父亲小心地把我染得赤红的左手抬高,血还是像泉水一样特别争气地从血管中涌出。

“你啊,就跟你妈一样倔,有心事永远不说。你要是不想学长笛了,告诉爸爸,咱就不学了,不要用这种方式……”

我一路都阴沉着脸,没有回答他。医院大楼上幽暗的红灯只是一个小点,好像永远都无法靠步行到达。

“差一点,就割到手筋和神经了。”医生皱着眉头,屏住呼吸,他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细致地给我一点点擦拭着露着白花花脂肪的伤口。

“你用什么割破的?"

"美工刀。”我垂着头说。

“搞不好有锈,那你还得去扎一针破伤风。你想缝针还是等自然愈合?”医生摘下眼镜,。

“缝针的话会影响到她今后的手部功能吗?”父亲焦急地问。

“可能会的。但是切口太齐,不缝怕她护理不及时,感染了就完了,小姑娘,知道感染了以后什么样吗?”

“我知道,要截肢。我不缝针,我去打破伤风,还按时来换药。”

我抬起绑满了纱布的左手,眼泪唰地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父亲总是欲言又止。我其实了解他的苦楚,又不知道该如何妥协才能让他安心,还能保全自己。我对父亲的爱,和我对这门职业的恨,永远也不能彼此制衡下来。

“我学。”我用手臂把眼泪擦掉。

“要学你就好好的,爸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父亲的声音在风中止不住地颤抖。

我没有再反抗。我遵循了父母的意愿,顺理成章地考上了那所音乐学院附中,后来又升入了大学。再也没见过石磊。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到底承了父业,做雕塑。大一刚开学,我就作为唯一的新生入选了交响乐团,随着学校各地演出。老师们喜欢我,说我还是有天赋,就是太不勤奋。我心里很清楚,其实我没有。

所谓的“富不过三代”可能也即是如此。我从小站在父亲和祖父的肩膀上,早就已经看清楚了这门里门外的一切,我已经不能理解这几乎成就了他们一生,又几乎摧残了他们一生的事情,竟然还要我去做。

我那时才反应过来,我在孩提时期对学习音乐下意识的抗拒、抵触和心灰意冷,并不是没来由的。

大学毕业第二年的除夕,万家灯火辉煌,母亲一个人在家里边擀饺子皮,边等我们回家。音乐会结束后,我和父亲提着乐器包,踏着鞭炮纸皮铺成的红彤彤的路回家。四处升腾起节日特有的嚣杂声响,让我们都缄默了口,父亲的右手和我的左手都深深地埋在大衣中,我们的手,都牵动着自己心上的伤口。

“爸,假如一切全部重来,你的手好好的,我们是不是就能拥有截然不同的命运?”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可又不敢看着父亲。我无法质疑他艰难走过的,被毁掉的那部分人生。

父亲猛地止住了脚步,他就那样目光复杂地望着我,望着我。一簇簇五色的灿烂礼花在遥远的海边盛开,绽放,陨落。明亮的烟火在他已经不再澄澈的眼眸中燃烧,然后消散在无边的黑影里。

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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