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读时间| “空负凌云万丈才”

原标题：“空负凌云万丈才”

十年砍柴

今年端午节，我恰好在湖南凤凰县。这是我第三次来凤凰，总算弥补了前两次错过参观熊希龄故居的遗憾。

凤凰古称镇筸，此地苗汉杂居，居民富有血性而强悍好斗，因此多出职业军人，沈从文的笔下对“镇筸兵”多有描述。“湘军”崛起后，镇筸兵更是借势纵横诸省，骁将辈出。熊希龄的祖父和父亲都是职业军官。在武功强盛的另一面，由于凤凰处于蛮荒之地，长期是文运不昌。近百年来，凤凰这个闭塞的边城涌现出好些闻名遐迩的文艺家，熊希龄实则是开山导流之前辈。

我们读《红楼梦》，恐怕对贾政督促宝玉读书应科举甚严印象颇深。贾府是凭军功起家的，虽有世袭的爵位，如果子孙不能凭借科举担任实职，整个家族就会坐吃山空，因此军功之家都有一种“弃武从文”的转型焦虑。

熊希龄的父亲、祖父和《红楼梦》中的贾政心思是完全一样的，幸运的是熊家成功转型了。祖辈凭军功获取的财富，足够支撑熊希龄延请名师教导。而熊从小就表露出“读书种子”的天赋。因此他从7岁开始，就离开了凤凰，来到沅州府所在的芷江县城——其父亲任职的地方读书。

1884年，年仅14岁的熊希龄中了秀才，这是一件轰动凤凰山城的大事。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他的第一个贵人出现了。1888年，江苏宝山人朱其懿出任沅州知府，来自人文荟萃之乡的朱府台深感于沅州学风不振，数十年来，“乡会试榜久未中人”，决意从振兴本地教育着手。在他的努力倡导下，1889年，沅水校经堂正式落成开学。朱府台对熊希龄之才大为赞赏，常亲自指点其功课。1890年，湖南学政巡试沅州，熊希龄名列第一，被选调到长沙的湘水校经书院继续深造。

1891年，熊参加本省乡试，以第19名高中，阅卷官对他的评语为“边楚蛮荒，前无古人，才华之高，乃三湘有为之士”。1892年，熊希龄参加进士考试，会试得中，但由于殿试要求考生试卷写馆阁体——会试考中的“贡士”参加殿试都会取中，只是名次有差别。熊希龄写不好馆阁体，于是决定暂不参加殿试，先回家练习馆阁体；1894年，他参加恩科殿试，高中二甲进士，被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这对湘西来说，几乎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1895年，25岁的熊希龄和朱其懿同父异母的妹妹成婚。金榜题名而紧接着洞房花烛，人生之幸运，莫过于此。

但熊希龄比一般科举幸运儿高明之处在于，身处清季末世的他已经看到了旧体制的千疮百孔，非改革不可。深受甲午战败刺激的熊希龄成为了维新派的骨干，1897年，他与谭嗣同等在长沙创办时务学堂，任总理；又参与创设南学会，创办《湘报》，推动变法维新。

熊希龄在家乡湖南积极推进变法的作为，被光绪帝闻知。1898年8月19日，朝廷致电湖南巡抚陈宝箴，要求他通知熊希龄“迅速来京，预备召见”，显然光绪帝要重用他。当时他的恩师兼妻兄朱其懿正任衡州府知府，父亲熊兆祥已调任衡州系副将，于是他先将妻子护送到衡阳，再准备进京。等他到了衡阳后，突然患病，上吐下泻。等病愈后，赶到长沙，准备进京，已经是9月下旬，北京发生政变，慈禧太后下诏搜捕维新党。从朋友那儿得到消息的熊希龄中止进京，逃过一劫，但遭到了“革职、永不叙用并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处分。

但是清末朝廷权威衰减，地方督抚自主权增大。加上庚子事变后，变法之呼声又起，赵尔巽任湖南巡抚后，继续重用熊希龄。赵后来升任东三省总督，请熊希龄担任东北屯垦局总办。清廷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时，赵尔巽推荐熊出任参赞，返国后任东三省农工商局总办、奉天盐法道、东三省财政监理官等职，掌控整个东三省的财政大权。

熊希龄的仕途顶峰，应该是1913年7月，应民国大总统袁世凯之邀，担任国务总理兼财政部长。——这是真正的“宰辅”，含金量远远高于清代被尊称为“相”的大学士(大学士是虚衔，且有数位)。他曾雄心勃勃，要组建“第一流人才内阁”，请张謇、梁启超、汪大燮同时入阁，担任重要部门的总长。但坚持大权独断的袁世凯显然不会放手让熊希龄去做。在政治强人袁世凯手下，这个总理当得很憋屈，袁的心腹掌管内阁重要部门，处处掣肘，作为总统的袁世凯又时不时夺内阁的事权。熊希龄当然不愿意做伴食宰相，袁世凯用“热河行宫盗宝案”，逼迫熊希龄辞职。熊希龄担任总理这半年，最大的教训是被袁世凯哄骗，副署了解散国民党和国会的命令，也绝了国民党北伐成功他重返政坛的可能性。

从此熊希龄告别官场，毕后半生之力从事慈善教育事业。

考诸熊希龄一生的经历，可看到他其实在仕途上是个失败者。对当时中国社会的种种弊病，他看得准，而且有抱负、也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在百弊丛生、政府财政异常困难的民国初年，他享有“财神之名”。可是他在每个重要岗位上总是坐不安稳，办时务学堂时被守旧派攻讦排挤；参与维新变法几乎和谭嗣同一起喋血菜市口；做了民国总理却被袁世凯利用了一把。真可谓“空负凌云万丈才”。

如果从履历上看，熊希龄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可是，他的人生俗世层面的“成功”——考试高中、当大官、娶娇妻，掩不住壮志未酬的悲凉。具有文学、政治、财经之大才的熊希龄，虽然身处高位，仍然摆脱不了生不逢时的命运。

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再有抱负和才能的人，也总是无能为力。

编辑：张晓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