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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圪垃子里唱大戏

张承荫/文

老年里常听老人们讲一个老理儿:推牌九“顶牛儿”坑人道儿,听书看戏劝人法儿。原因前者是赌博,染上这种恶习就会倾家荡产;后者受的是忠孝节悌、礼义廉耻的教育,败家浪子也会变成“金不换”。话虽如此说,只是那时的农村,文化娱乐生活少得可怜,说书的个月20天才来一趟,想看戏更是没门儿:戏园子都在县城里,那个剧团肯到乡圪垃子里来唱戏?俺村穷乡僻壤的,离恩县最近也有20里路,离夏津、高唐、武城就更远了,足有七八十里路,光走路就要大半天,再说看得起戏也买不起票啊。好在老天不忘庄稼人,安排俺村与金鸡店相邻二里路,那里有个庄户京剧团,虽说比不上大剧团排场,倒也生旦净末丑俱全,能会个五六十出戏。每逢春冬两闲,就唱上个把月。看戏也不用买票,逢到岁末,由各村会首带剧团的人拎条口袋,挨村挨户敛上几瓢谷子、棒子(玉米)做份子粮,就算是一年的戏票钱了;县政府再给点儿补贴,剧团到外地演戏再挣一点儿,三项加到一起,小日子还算凑合,也给方圆十几里的庄户人家带来了许多欢乐。

我是从五岁开始看戏的,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又大又勤,从河面到地面都是白花花的冰雪。一天“哄下”(晚上)又飘起了雪花,街上空叨唠的既没人声更没人影。忽然从西南方向传来了锣鼓声,孩子们嚷嚷着“打‘头通’了,快到金鸡店看戏去!”我趁大人不注意,呲溜一下窜出家门,混到大孩子群里跑出村去。

戏台搭在一个空阔的场园里,就是一个座东朝西的土台子,三面用秫秸薄一围,上面用苇薄一盖,再圈出间后台来,就算是戏台了。台中间和台前各吊着两个大汽灯,台下前面是一排排一溜溜的檩条子和板凳,算是“雅座儿”。再后面是一大块空地,当然是普通“站票席”了。我那时年纪太小不懂戏,只是喜欢看热闹,就挤到台前趴到台边上看那些花里胡哨,看着看着竟然睡着了,连散戏也不知道,多亏了鹿儿哥叫醒了我。回到家里,娘恨我偷跑出去要揍我,爹把我围到炕头上暖和身子,哥哥则盘问我看的什么戏。我当然说不出来,只能说几句“带胡子、大花脸、新媳妇”之类的话。哥哥笑话我不是去看戏的是去挨冻的,我狡辩说:“都是那个个‘麦克阿瑟’净在戏台上卖芫荽,害得我连个囫囵戏也看不成!”一家人愣住了,娘骂我:“你个兔羔子净瞎说,麦克阿瑟是美国人,能跑到金鸡店戏台上去?”我振振有词地说:“没错,就是他!不等戏唱一半儿,他就跑到台上冲西面喊‘芫荽,芫荽’,这傢伙上宽下窄的脸蛋子,我在小画书上见过,不是他是谁?”哥哥一下子明白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儿,说道:“那是管台的臭老美给演员要换妆用的洗脸水啊,你个坏蛋认错了人,听成喊芫荽了!”娘听了笑出了眼泪,爹没笑,只是说了句:“该给孩子讲讲戏文了。”

从此,爹给我讲了好多戏里戏外的故事。我知道了金鸡店剧团有五大台柱:老生汪世秀,武生柳梢青,花旦汪莲洁,大花脸雁踪羽,小花脸汪家桂,外加“活宝”韦连竹。他们都是河北京剧名家燕翔桥先生的弟子。燕先生戏路很宽,授戏甚严,教戏得法,善于因人施教。汪世秀学马派,天赋条件好,但是个连嘡子嘴,道白不过关,燕先生就让他练“扁担宽板凳长”的绕口令,每天练一百遍;柳梢青工文武小生兼红净、刀马旦,他嗓音条件差,燕先生就让他专练高音低唱、气韵绵长法;汪莲洁学旦角兼翎子武生,唱念做表都够份儿,只是缺少杀气,燕先生特地为他排一场《群英会》,亲自扮诸葛亮,演出时老用脚从桌子底下踹他,汪莲洁开始害怕忍着,后来忍无可忍,当诸葛亮念到“揽二乔于东南兮,吾朝夕与之共”时,他趁机猛一起身、双手掏翎子怒骂曹操道:“陡,老贼欺吾太甚!”下台后先生夸他:“唱得好,周瑜的气势出来了,以后就这么唱!”雁踪羽工架子花脸,嗓音气势都不错,只是身架子单薄些,先生教他如何踮脚、长腰、乍臂膀,使他真正唱出了架子花脸的气派;汪家桂工小花脸,唱戏油腔滑调地没正行,先生说由他闹去,戏里少了这号人不热闹,不过要他见机而闹,闹到点子上,又教了他几出正工戏预备打补丁;韦连竹唱戏爱忘词儿,先生懒得教他,只嘱咐他忘词儿别晾台,胡乱哼哼几声,兴许歪打正着讨个彩头。在燕先生的精心调教下,这个乡圪垃子里的剧团倒真唱出了名堂。

之后,爹和哥哥又给我讲戏剧故事,戏文唱词,还有什么四大名旦、四大须生,以及名角儿学戏所受的辛苦。从此我形成了两个概念:一是讲忠孝节悌礼义廉耻的都是好人,例如刘备、关公;反之都是坏蛋,例如曹操、司马懿。二是能吃苦的人准有好成绩,比如四大名旦四大须生,还有金鸡店剧团的演员们。特别后者是我亲眼看见的,连老百姓都佩服他们,爱护他们。

这个剧团特别能吃苦,总是因陋就简的唱戏。你看那舞台的道具,两张长条桌,可当楼房、高山、桥梁、床铺;两条长板凳,可当山坡、高墙;四张旧圈椅,可当座位、房门、窗户。买不起行头,就自己动手做:包皮布贴上五彩龙凤纹剪纸就是龙衣蟒袍;用纸浆糊成模子加上彩绘、插上弹簧绒球就是盔头;让木匠制造出木制兵器,再涂上金粉银粉就是刀枪剑戟。这种花小钱办大事、土法上马唱大戏的精神感动了县人民政府,每年都挤出四五百元钱给予补助;也激发了乡亲们的爱心同情心,在交份子粮时额外多挖上两瓢子,当他们因设备简陋而出现“失场”的时候给予原谅,所以小剧团和观众的感情特别融洽,特别真挚。

有一年的腊八节,小剧团照例开锣演出,戏码子很硬:打炮戏是汪莲洁的《苏三起解》,中轴戏是柳梢青、雁踪羽的《华容道》,压轴戏是汪世秀、雁踪羽的《空城计》。开锣戏出了麻烦:汪莲洁高烧无法上场,只好拉韦连竹顶替。那韦连竹本来唱功就差,临时救场心里更没底气,胡琴一响他忘词儿了!头一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唱不出来了,好在他脸皮厚会对付,干脆唱“嘀咕嘀咕嘀嘀咕”,下边的词儿更记不住,于是就干脆“嘀咕”到底了。后面的人们听不清词儿,调对了就应付过去了,台前面几个老太太不干了,笑骂道:“连竹子你个孬兔羔子,不唱词儿光嘀咕你娘那个腿的,还不如唱你的拿手戏《傻老婆吃席哩》,那个不用唱光扭就行了!”接下来是《华容道》,扮曹操的雁踪羽、扮关公的柳梢青一出场都得了碰头好儿,往下唱更是掌声叫好声不绝。但是当关公唱到最后一段【二六】“一见曹操逃走了,不由关某心内焦,盖世英雄辜负了,怎见军师把令交”时,戏已结尾。关公、关平、周仓是站在当作高坡的板凳上的,下坡时应该关平、周仓先下,然后搀扶父帅关公下,这样才符合情理,板凳也不会翻倒。不料关公一唱一跺脚,破板凳一晃悠,柳梢青站立不稳,身子往后一仰,只好先跳下来——不然就把板凳蹬翻了。关平见父帅先下坡了,忙跳下来搀扶,另一头的周仓惨了,连人带板凳翻倒在台上。扮周仓的正是汪家桂,外号“乱更”,专爱“闹场”,这个机会怎么肯放过?只见他顺势将板凳搂在怀里,大叫一声“曹操休走”!接着翻身站起,就地旋转三百六十度,高喊“父帅慢行,周仓来也”!惹得台下一阵哄笑,一阵掌声,人们叹服他补漏捡漏的本领。压轴戏《空城计》上了,汪世秀为表示对前两出戏出现失场的歉意,特意加一出《失街亭》。一段“我把你这大胆的马谡啊”的道白,有如珠落玉盘,雨打芭蕉,字字清脆,声声悦耳,令观众听的痛快淋漓。大段【西皮慢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犹如凤鸣龙吟,加上雁踪羽的司马懿全力烘托,招来台下阵阵喝彩。接下来的【二六】“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汪世秀唱的潇洒飘逸,如同行云流水。不料在末了一句“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楼听我抚琴”,又出了漏子。原来台上西城的城墙是一块宽大的白包袱皮画出来的,两头绑上竹竿,由两个少年撑着。右边少年手冻僵了,竹竿脱了手,半边“城墙”“扑塌”一下子坍下来,差一点儿把司马懿扣倒底下。扮司马懿的雁踪羽惊得“哎呀”一声往旁边一跳,定睛一看,坏了,城墙倒了半边,把诸葛亮下半身都“晾”出来了,戏没法唱下去了!他灵机一动,立即先编了几句道白:“呜咴呀!我只防备诸葛亮用空城之计,不料他又加上坍城之计,险些砸煞老夫也!人马倒退四十里,收兵收兵!”

戏收场了,人们还没散去,在台下议论纷纷:“唱个戏可真不容易,破桌子烂板凳,纸糊的龙衣蟒袍,穷对付啊!”“就是的,唱得再好,傢伙什儿不硬实,总是演着不舒服看着别扭。”“水帮鱼,鱼帮水,人家帮咱丰富文化生活,咱们帮着充实充实场面吧。”“对啊,众人拾柴火焰高啊。”这时各村的会首凑在一起,商量多收点儿份子粮;几个木匠商量义务为剧团打造几套桌椅板凳,侯木匠自报奋勇打制一套支撑城墙的木架子,说“省得城墙坍了砸着司马懿,晾了诸葛亮”。演员们听了这些议论,没卸完妆赶紧跑过来表示感谢,一时台上台下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不上半年,剧团的道具焕然一新,县政府特意授予小剧团“群众文化生活模范集体”的称号,并且破例给予一千元钱的奖励,剧团的服装饰品也从此大幅度地改善。此后,尽管经历了几多风风雨雨,金鸡店京剧团始终长盛不衰,人才辈出,薪火相传,真心实意、不辞辛劳地为乡亲们在乡圪垃子里唱“大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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