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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者的春秋》:山东人和山东人不一样

《史记·鲁周公世家》里讲了这么一段故事:

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后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齐国的第一任国君太公望,到齐国之后,才五个月,就回到中央,向当时执政的周公汇报工作了。

周公问:“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太公望说:“我把君臣礼仪都简化了,然后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颁布了一些政策而已。”

第一个封到鲁国的是周公的大儿子伯禽,他这一去,就整整在鲁国耗了三年。

周公问:“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伯禽说:“我在那里移风易俗,狠抓精神文明建设。父亲去世了就该守丧三年,我监督他们守丧,所以回来就迟了。”

最后是一句总结评价:“可叹哪,鲁国以后怕是要面向北方侍奉齐国了。国家政策繁琐而难以理解,人民对领导人就不会有亲近感。政策平易,方便人民的生活,这样人民才会拥护政府。”

由于“及后闻伯禽报政迟”这句省略了主语,所以不好确定这话是太公还是周公说的。感觉太公说这样的话可能性更大一些。一来礼乐就是周公制定的,周公这么批评伯禽,也是打自己的脸;二来周公既是爹又是领导,他批评了伯禽就得改,而照《史记》的下文,伯禽显然没改。

《汉书·地理志》里,讲了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不过名望不够响亮的伯禽消失了,变成了周公和太公两位现象级人物的直接对轰:

昔太公始封,周公问:“何以治齐?”太公曰:“举贤而上功。”周公曰:“后世必有篡杀之臣。”……周公始封,太公问:“何以治鲁?”周公曰:“尊尊而亲亲。”太公曰:“后世浸弱矣。”

太公封到齐国。周公问:“你怎么治理齐国啊?”太公说:“选拔人才,绩效考核。”周公说:“你的后代要被臣子篡位干掉了。”

周公封到鲁国。太公问:“你怎么治理鲁国啊?”周公说:“尊重贵族,团结亲人。”[1]太公说:“你的后代肯定越混越惨。”——所谓“浸弱”,浸是逐渐的意思。

比照这两个版本,说三点:

第一,这又是一个根据结果设计预言的故事。很难想象太公、周公(或者伯禽)真有这样的对话。

第二,选择讲述哪个版本,体现了讲述人自己的偏好。嵚崎磊落的司马迁就只讲对鲁国的批判,站在更纯粹的儒家立场上的班固就要也强调齐国的不足。

——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的第一句话,据说兼有过去、现在、未来三重时间,评论家推崇得不得了。其实把旧史书打开,讲述某人的事迹,反映了后人的观点,这种观点要借某位古圣先贤之口说出来,到处都是三重时间。

第三,两个版本的共同之处是都体现了一种“创始人决定论”,即第一代领导人的格局和偏好决定了后来国家命运的走势。

毕竟,听众一般还是更爱听“人”的故事。神化或妖魔化一个人,经常比神化或妖魔化一个体制更容易打动受众。比如现在还有很多人认为美国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华盛顿伟大,非把他塑造成一个功成而不居的圣人不可;或者反过来,讨厌美国的也喜欢首先也从华盛顿虐待黑奴讲起。

实际上,我们从这个故事里能获得的最关键的信息,是齐国和鲁国这两个国家,气质确实很不一样。齐国比较开放也比较功利,鲁国把繁琐的规则看得更为重要。

但造成这种区别的,恐怕更多是环境而不是领导人的有意识规划。封建宗法体制,是两国共同遵循的制度,不过对来自西方的周人而言,齐国是东方的最前线,要和当地的诸多族群进行残酷的较量,只能抓大放小,很多规矩就马马虎虎。鲁国相对后方,统治更加稳固,制度落实上自然可以更加深入。

后来时过境迁,齐国稳定了自己的统治,由于它东边已是大海,那时候又没有海上入侵的问题,反而成了较为安全的国家。而大而化之的传统却保存了下来,继续刺激着多样性的发展。

原来同在天子治下的诸侯国彼此翻脸,鲁国却反而在多条边境上感受到了威胁。东北的齐国可能是敌人,西方的宋国,西北的卫国常常也并不友好,更不用说,它还随时可能面对东南的蛮夷北上的兵锋。

日子变坏是时候,人未必愿意承认这是社会结构的变迁,归结为美好的传统文化现在沦丧了,显然是一个更诱人的解释。于是赋予那些古老规则以神圣性,也就很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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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尊尊亲亲”四个字,有的儒生解释为商朝制度和周朝制度的区别。商传弟,这是尊尊,周传子,这是亲亲。照这么说,尊尊和亲亲就是两种难以并存的制度。但这个解释显然只是一部分汉儒的创造性发挥,相信它只会造成很多古书根本无法读通,所以这里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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