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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味道们

小的时候对味道的认识很单一。妈妈的中学里有个小花园,第一次在花园里闻到了玫瑰的香味,很长一段时间执着地认为只有玫瑰这样的花香是“香”,其他味道不能叫做香味:炒鸡蛋的味道,青草的味道,食堂里大屉甜馒头出锅的味道,妈妈衣服上的味道,下雨过后的味道,所有这些各种各样的味道,都有不同程度的好闻,我喜欢,但是在心里从来不把它们叫做“香”。

我们老家讲究冬至要炖当归肉汤,家家户户都飘送着中药混合着炖肉的复杂的气味,我对这种肉汤敬谢不敏,觉得当归破坏了肉的纯洁,在家长要求下会喝一碗,我姐却说好香,我心想原来这也可以叫做香呀。出国后在中国超市里看到卖牛蒡的,长得像木棍,热心的广东阿姨教我怎么吃木棍:把外面的那层皮削掉,切成段,和排骨一起“煲汤”。买回去如法炮制,感觉是在煮甘蔗,煮的过程中闻到熟悉的中药混合着炖肉的味道,像是穿越到小时候的冬至。小朋友的爸爸送小朋友来Play date,探着头说,你们厨房里炖的啥?好香。我觉得这个时候不留人家吃饭就有点不够意思了。

十年前开车从北加到南加,路过一片大蒜地,车窗关着还是闻到浓烈的大蒜味,某人赶紧摇下车窗,探头出去,“好香”:他有一阵在南北之间长途跋涉,每次路过这里闻到新鲜的大蒜叶子味道,说自己总是会精神一振,原来新鲜的大蒜味是长途旅行的人提神醒脑的法宝。我当时觉得很有意思,这也可以叫香味啊,大哥你真是骨骼清奇品味独特。

可是大蒜炒苋菜有独特的味道,刚出锅的时候,热腾腾层次分明,的确好闻,也许真的可以称作香。而没有大蒜那就只能称作炒苋菜的味道,特别,可是谈不上香。李渔在《闲情偶记》里面说大蒜明明是臭的,姜明明是香的,为什么喜欢吃大蒜的人比喜欢吃姜的人多?就是因为大蒜的气味浓烈,俗人们都喜欢气味浓烈的东西,而不管香臭。听起来好像生姜是调味品中的君子,大蒜是小人,很替君子抱不平的样子。装腔作势的样子让我恨不得代表大蒜消灭他,爱吃清蒸螃蟹的穷酸文人哪里懂得大蒜炒苋菜的妙处。

《老友记》里无产阶级女战士菲比和小资大厨莫妮卡吵架,刻薄她的职业素养:“你要知道,世界上不是只有大蒜这一味调味料”,莫妮卡气得说不出话来。李渔泉下有知,遥远的大洋彼岸有这么一位知己,也该瞑目了。

离开家乡之前,饭桌上吃什么,是可以闻得出来的:泡椒生姜小葱滑进油锅,刺啦一声,那是煎鱼的味道;泡椒仔姜滑进油锅,刺啦一声,那是炒田鸡的味道(我们那里不叫田鸡,叫克麻儿,不知道典出何处,大概是青蛙的叫声?不管谁家,田鸡只能爆炒,必须有泡椒仔姜,不可以用生姜代替,那个时代没有网络,不知道菜谱怎么做到这么整齐划一的);豆瓣酱蒜苗滑进油锅,刺啦一声,那是回锅肉的味道 。冬天中午骑自行车放学回家,说话时呼吸都腾起一片白气,手脚冻得僵硬,进门闻到绵软的甜味和羊肉的膻味,心里小有不快,又是萝卜炖羊肉啊。

出国以后厨房里一切自己经手,一个人的时候也会给自己炖锅鸡汤排骨汤,也炖羊肉萝卜汤,如果进门就能闻到肉汤的味道,就不是不快,而是感动了。看着闲书放着《武林外传》等汤浓肉烂,听着汤锅咕噜噜地冒热气,肉汤的味道弥漫厨房,觉得这是对自己最好的宠爱。等得饥肠辘辘也不肯找零食吃,怕对不住锅里那些汤和肉。世界上再没有比饥饿的时候闻到的肉汤更美好的味道了,突发奇想假如把肉汤的味道做成香水涂在身上,不知道会是什么效果。

和同事出门散步,园林工人在修剪灌木,浓烈的树木的味道,跟刚割过草的时候的味道又很不像。同事贪婪地吸鼻子,说:“迷迭香,真好闻(rosemary, smells good)”。我一看,原来这就是Simon & Garfunkel唱过的rosemary啊,我们家满院子都是,针叶形的灌木,满地乱爬,我甚至想过把它们刨掉。最近学着烤肉的时候撒几根,再挤点柠檬汁,切一头蒜,从烤箱里出来的味道不知道算不算香味,儿子说很好闻,我觉得像掰开了朵新鲜的蘑菇,清晨的松林里的味道。

迷迭香,薰衣草,在我看来都不是花香的香味。受了他们异域情调的名字的蛊惑,对他们的味道满怀期望,结果很失望,原来没有玫瑰茉莉那种甜香啊。慢慢也会欣赏了,在院子里剪薰衣草,剪得浑身芬芳,有点像晒干的中药,又没有那种灰尘满面的陈旧感,比花香爽朗刚健,是树木的清香。慢慢懂得为什么美国的香水店,纯粹的甜香只能占小半壁江山。

美国超市里卖调料的柜台,有一多半我没有试过,那些调味品的味道据说都是可以闻出来的。我只知道肉桂和孜然。烤羊肉串迷人的不是羊肉,是肥油滴落到孜然上,孜然撒在肥油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缠绵味道。超市里的肉桂卷儿拿回来加热,烤箱里出来热烘烘的甜味,浓厚得熏人,儿子很激动,肉桂卷儿欸,甜的 -- 只要是甜的就好。

南方姑娘包饺子,饺子馅儿拌好用微波炉热一小块出来尝尝,看看盐是不是放多了,被北方大叔耻笑,说我们北方人拌饺子馅都不用尝的。我大为惊讶,在网上等了一天大叔才公布答案,原来是闻出来的。咸味鲜味,这些味道居然都可以不通过味蕾,只用嗅觉闻出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活着就能学到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本领,真好。

苹果是我唯一不喜欢吃的水果,却喜欢拿苹果摆盘。“生活家”王世襄的儿子王敦煌说以前讲究的人家都用水果来摆盘,味道比花香还好,佛手,香椽,苹果,金橘甚至蜜瓜,都可以摆来闻香。红楼梦里探春房间里摆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纯摆设,吃不得的。水果用来看用来闻不用来吃似乎矫情,有小地主资产阶级情调之嫌,可是我也慢慢学着有些水果买回来不立即放冰箱,摆设几天,家里果然有水果清甜的味道,特别是黄昏的时候。

据说好的香水之所以分别与廉价的空气清新剂,因为气味丰富,分前调中调后调,懂行的鼻子能够分辨出来。我是完全不灵,可是逛街的时候喜欢逛香水柜台,听销售小妹(在美国还有大妈)跟我讲前调中调后调。样品喷在白色的试纸上,用力甩一甩,然后使劲闻,柜台上摆着一小瓶咖啡豆,用来过滤味道的,防止各种香水窜味儿。我觉得试香水比试衣服好玩,每次浑身香气地回家,某人就知道,这是又逛街去了。

看过电影芳芳我才知道原来香水调香师是一门需要严格训练考核的职业,这么美好浪漫的职业非少女时代的苏菲马素莫属。因为爱情而心烦意乱的少女,参加调香考核的时候心不在焉,略带怅惘的面庞就像清晨的玫瑰,轻快的法语报出一个个香味的好听的名字,糟了,忘词儿了, 委屈而慌乱,泪盈于睫,像清晨的露珠 -- 忘词也忘得那么美 -- 都说好看的女演员是花瓶,怎么没有人说她们是香水瓶。

年龄大有一个好处,慢慢懂得香和不香之间还有各种各样的气味,世界比我小的时候认识的要复杂立体,就连气味,也不可以用二分法来描述。也许这就是美国人说的岁月带来的wisdom,或者我们中国人说的“世故”。孩子还小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带他去买菜,看到一个跟我一样的妈妈拿起一个萝卜,凑在背带前给孩子闻,说,这是萝卜,萝--卜--,来闻一闻。觉得这个画面美好极了,世界上这么多的香和不香的味道,等着孩子慢慢地去探索,想想都激动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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